北宋县令庶女 第231节
  陈允渡敛下眼眸,似乎在消化这件事。
  张惟吉看着皇帝,皇帝伸手握紧了筷子,试图缓和下瞬间变得凝滞的气氛。他假装不经意地开口,“卿意下如何?”
  陈允渡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面无表情地问:“陛下知道我与张家关系水火?”
  筷子擦破了鱼皮,皇帝道:“……知道。”
  “陛下放权予我,查张家买卖官职和漕运水司一事。”陈允渡说,“您当初也想除这大宋蠹虫,现在这般,是何作为?”
  皇帝夹了两回,终究没能夹起那块鱼肉,他沉了面色,一扔筷子,“你是在质问朕?”
  陈允渡:“臣不敢。”
  “呵!”皇帝站起身,“你不敢?我看你胆子大的很?你是朕的臣子,朕要你替朕办件事,你不磕头照做就算了,还敢呛声,陈允渡啊陈允渡,你好得很!”
  他刚准备说这件事你不办拉倒,大宋又不是没人,难不成缺了一个陈允渡就过不下去了?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张惟吉轻轻扯住了衣袖。
  皇帝陡然回神。
  陈允渡是她点名要的。
  这边,陈允渡在皇帝发火的那一刻便跪在了地上,恭声请罪,“陛下为君我为臣,天命无敢不从,但此事与臣道相悖,若是陛下气恼,贬臣官身,褫臣庶民,臣不敢有怨言。”
  张惟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间头昏脑胀。
  他和陛下心中都预料到了陈允渡会头铁,所以特意设置小宴徐徐图之,没想到两句话后,竟成了这番模样。
  张惟吉看了一眼背向陈允渡而站的皇帝,又看了眼手举过头顶毫无惧色的陈允渡,想了想弯腰凑到陈允渡身边扶起他,“陈大人这是做什么?陛下心中着急,一时间口不择言,你怎么还当了真?这满大宋谁人不知,陈大人一心为君为国为民,快快起身。”
  说完,又马不停蹄转向皇帝,“陛下,陈大人说话虽然直白,但您最看重的不正是他那份不圆融、不世故的气概吗?若陈大人阿谀奉承、讨好献媚,您也不会如此器重他呀!”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跪着的陈允渡,沉默了一会儿,硬邦邦地道:“还跪着做什么!”
  张惟吉连忙靠近陈允渡,低声耳语道:“陈大人,陛下这是再给您台阶下,您快些起身吧。”同时他在心中默默哀求,天上天将求了个遍——老天爷啊,陈大人可千万别头铁了……
  否则他们两人不觉有什么,他这把老心脏可受不住。
  陈允渡看了一眼表面上装得不在意,实则眼角余光一直看向这边的皇帝,还是站起了身。
  张惟吉眼眶泛酸,险些老泪纵横,这么多年了,求神拜佛终于应验了一回,只可惜现在他满腔激动无人分享,只能默默一人消化。
  皇帝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坐下,举起筷子继续攻坚那块鱼肉。
  鱼腹部被戳的七零八落,张惟吉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陛下,这鱼烧的不好,待会儿老奴定将御膳房不尽心的厨子训斥一番。”
  陈允渡站在一旁,看一个不惑之年的君王如同一个稚童赌气,另一个鬓发掺白的内监哄着,静默了须臾,道:“分明是陛下心不静,与御厨何干。”
  张惟吉刚恢复的心跳陡然失速,好不容易两个人重新安静,现在……!
  陈大人,难道你以为你现在为无辜御厨辩护能得到他们的感恩戴德吗?你有这份心和能力,不如好生哄一哄陛下啊!
  陛下他好像快碎了。
  第185章
  那一口千辛万苦戳下来的鱼肉终究还是没进肚,皇帝将筷子放在桌上,气笑了,“陈卿啊陈卿,你这张嘴!若非朕脾气好,你现在只怕已经蹲在大狱了。”
  张惟吉在旁心如止水,默默瞥了一眼陈允渡。
  陈大人啊,并非是咱家不肯帮您说好话了,只是就凭着你这张嘴,咱家就是开口了,也是跟着一道下牢狱的命。倒不如留咱家在外斡旋,您真进去了,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陈允渡:“臣知道陛下爱民如子,仁善宽慈,故而才敢这么说话。”
  张惟吉猛转头:“……?”
  这是瞬间开窍了?
  皇帝已经做好了眼前人头铁到底的准备,乍然听到陈允渡这番话,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他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看向旁边惊讶不逊色他的张惟吉,确认自己不是幻听。
  稀奇。
  能在这样的情境下听到陈允渡的夸赞,当真稀奇。如此看来,他平日的直率敢言,都是因为深知朕之脾性,故而无拘束矣。
  他自觉心中本该气愤,但细细体会之下,怒气诡异消失,甚至还有点想笑。
  皇帝的理智和经验告诉他不能早早暴露自己已然不生气这一事实,于是他连忙抿紧唇角,面上一派威仪沉肃,“纵使你这般说,朕也不会轻易原谅了你。”
  陈允渡拱手:“臣惶恐。”
  “你惶恐?”皇帝绷紧自己的嘴角,沉声道,“爱卿可当真会说笑,朕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张惟吉在心底道:陛下,要不您收收嘴角快压不住的笑?
  “罢了,念在你此前辛苦的份上,这一回朕就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皇帝说,“言归正传,你到底为何不愿承办贵妃寿辰大典?”
  陈允渡沉默了一会儿,抬眸看向他,“贵妃于张家的意义,无需臣陈言陛下也知道。若臣接了为贵妃操办寿辰典仪一事,那么陛下与我曾有意部署反对张家的众臣该做何想?”
  皇帝怔了怔,嗫嚅着想要说什么,但陈允渡没给他这个机会。
  “再者,典仪若不合贵妃心意,臣下亦难以招架。”
  皇帝:“她并非那样的人。”
  “是吗?”陈允渡说,“能操持贵妃寿辰典仪之人何其多,不说专司其职的礼部,整个朝堂大有人在,陛下将你我筹划搁置一边……臣想,是贵妃亲自向您点了臣吧?”
  “你怎么知道?”皇帝讶然。
  陈允渡没有理会这个皇帝本该一眼就看穿的问题,继续自己的推论,“但贵妃娘娘久居深宫,臣即便后起之秀,也不该如此进入她的视线……除非有人特意与娘娘提及了臣。这个人,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皇帝想说什么,但一句话都没说成,只能顺着陈允渡的思路和提问接着往下说。
  “贵妃这段时日身体抱恙,最近接触过她的……便是张家那几个丫头。”皇帝说,“那些都是张尧佐的孙女,她的侄女……都是唤她姑母的孩子,朕想着来宫中陪陪她,兴许她的病能好些。”
  “陛下对娘娘之深情,臣看在眼中,”陈允渡道,“但现在张家人将陛下您对娘娘的爱护之情加以利用,陛下还要忍受吗?娘娘本该在宫中静养避免忧思,但张家人不顾念娘娘身体,将她牵扯至朝堂纷扰,岂非与陛下初衷相悖?”
  “你……你让朕好生想一想。”
  皇帝好半响没说话。
  张惟吉不禁看向了陈允渡。
  虽现在局势未清,但陈大人这口才着实了得,三言两语,便将话头对准了张家居心叵测上。
  贵妃是陛下的逆鳞,尤其是现在病弱垂危的贵妃,哪怕她是想要摘天上星月,陛下都会尽力一试。张家人身为贵妃母家,不想着为其寻找郎中大夫问诊,反而要在贵妃最后关头榨干她的最后价值,让陈大人再无检举张家的能力。陛下现在想明白了,只怕会震怒。
  皇帝略显颓然地往后一靠。
  “爱卿,你若不直接揭开这血淋淋一幕,朕还能装作自欺欺人,可现在,你让朕如何自处。”
  哪怕张家人给贵妃的都是算计,哪怕他一怒之下便可以帮贵妃出了这一口恶气,他还能真当着贵妃的面惩处了她的九族不成?
  陈允渡袖袍下的手紧了紧。
  “陛下……”
  皇帝缓缓抬眼,收敛着自己眼中的悲伤,“爱卿请说。现在没什么是朕不敢听的了。”
  “倒也不必如此悲壮,”陈允渡思忖片刻,道,“不知陛下可否让臣与贵妃娘娘见一面?”
  张家的罪证收集大半,一路虽有波折但好在有官家的暗中支持,回首来看算顺利。不过现在贵妃不再担任沉默守护者形象而是公然出面为张家谋划前程,将会是影响官家最大的变数。
  “此事并非臣一时兴起,今日即便陛下不说,臣也会有此请求。”
  “……”皇帝默然了很久,像是猜到了陈允渡的打算,低声道,“罢了,依你。不过她若不是不见你,朕亦别无他法。”
  ……
  旁边的官员还在翘首等待着陈允渡的下文。
  “陈大人,既然你不愿说官家后续与你说了什么,我们也不再追问。不过大人此番升迁乃大喜事,不知道陈大人可会设宴庆贺?”
  陈允渡:“尚在考虑,若是出了结果,陈某定然告知诸位。”
  众官员围在陈允渡身旁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打探到,不禁有些牙酸。陈大人年纪小,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倒一点不像个为官没几年的年轻人。面面相觑后,为首的官员道:“既如此,我们就等着喝陈大人这一杯喜酒了。”
  陈允渡不再看他们。
  正好郑獬过来,他抬高声音唤了声,“郑兄。”
  被喊做“郑兄”的郑獬嘴角笑容难掩,他眼波往此处扫了一眼,才不慌不忙过来,挤开围成一团的众官,“都让让,我与照泓有事相商。”
  “郑大人,明明是我们先与陈大人说话的……”
  “我与照泓关系匪浅,从不讲究什么先来后到。”郑獬面不改色。
  其他官员暗叹一声离开。
  陈允渡道:“多谢。”
  “顺耳,多说几句,我爱听。”郑獬脸上笑容灿烂,也只有这个时候,陈允渡看上才不像山巅冷雪,带着几分松风明月的年少之感。
  陈允渡:“多亏郑兄替我解围。”
  “八个字,加上‘多谢’二字,足足十个字。”郑獬道,“妙!待我回去拿绢帛录下,让匠师裱起来悬于正堂中,叫当世一眼就能瞧见。”
  冯京,字当世。三人同一届一甲三人,关系密切和睦,不失为为皇祐元年一段佳话。
  陈允渡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他不是很能理解冯京和郑獬乐此不疲以他言较劲。
  郑獬:“这还不够,末了再题一句‘照泓言’才好……以后你若是被人围了,只管叫为兄便是。”
  陈允渡:“你要做何?”
  “没什么,”郑獬大笑着道,“只不过为兄豁出这张老脸帮你,你日后将自己印鉴借为兄一用便是。”
  光是他裱起来有什么用,盖上陈允渡的印鉴才真有信服力呢。
  他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脸上笑容灿烂,陈允渡瞥了一眼高台,又看了一眼还在笑的郑獬,刚准备说话,一道声音响起在两人身后。
  “陈卿和郑卿言笑晏晏,朕亦十分好奇,不如说出来一道乐否?”
  郑獬:“……”
  陈允渡:“陛下。”
  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一甩袖袍,走回上首坐下。
  郑獬欲哭无泪,慢慢挪移自己的脚步,但又不敢太过招摇引人注目,直接在陈允渡身后站定,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陈允渡快速低声说了句话:“陛下并非针对你,郑兄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