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又向亭外看去,果不其然见一小琴师,身穿深青色衣裳,背对他们坐着,手中拨动如飞。
  “傅小将军。”
  傅行州正看着,听林泓在身后放低了声音:“你瞧着这张府前院几座花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前院共有四五个小花厅,周围全用帷幔挡着,唯独向凉亭的地方掀起来一道。从傅行州的角度望去,花厅中的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他将几座花厅顺序打量过来,目光最终停在对面的亭中。花厅之外站着几个家仆打扮的随从。但傅行州越是看着他们,越觉得不对劲。
  “对面那间,随从是士兵假扮的。”他向林泓道,“站姿挺拔,手的姿势是平时持刀的惯例。这几个兵,我看八成从扈州军中来。”
  “是啊……”林泓疑道,“可是,纪明派人前来,张连江为什么不见他?”
  傅行州刚想说什么,却见阎止一抬手,示意两人噤声。他凝神向凉亭中听了一会儿,随即起身来,向傅行州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阎止从花厅匆匆而出,向凉亭后戏班所在的地方去。
  他走上回廊,正好遇见刚刚唱戏的那小旦与琴师下场出来。两人见他从前厅来,知是贵客,均低了头习惯性地一见礼,就要往后台去。
  阎止伸手一拦,向那小旦道:“你先去吧。我找他问两句话,这事不必同你班主讲。”
  小旦在两人之间看看,心知这人是前头的客人,行事和来头不是自己能问的,道了声是便转身去了。
  那小琴师站在原地。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微微敛着,低着头一动不动。他约莫十五六岁,身量不高,有点瘦得过分了,看不出原本的清秀容貌。
  阎止走上前,对着他仔细地看了看,却道:“之渊。”
  小琴师眼睛猛地一抬,立刻向后退了半步。他瞪起眼睛看向阎止,随即惊异道:“凛川哥哥……”
  “嘘。”阎止将手指压在他唇上,将他拉到旁边,“跟我来。”
  两人停在花园一角。周之渊惊得不敢眨眼。阎止将他头发轻轻整好,才听他问道:“凛川哥哥,府中偌大,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你的琵琶是我教的,这还听不出来。”阎止顿了顿,又道,“今非昔比,我现在不再是国公府的人了。往后不要再提我的字,小心被人听到。”
  周之渊轻轻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阎止问,“当年衡国公府危在旦夕,国公爷唯恐祸及同僚,让周家自辞刑部侍郎一职,上书请罪,撇清关系再离京暂避。怎么现在成了这样?”
  周之渊眼圈一红:“国公爷这样吩咐,我父亲却不能没良心。他把那道请罪的折子烧了,上书说国公爷罪名不实,恳请圣上重查。瞻平侯当然抓着这个由头不放……我当时没成年,只有一手琵琶弹得好,就进戏班了。”
  阎止沉默下来:“国公府对不起你。”
  周之渊忙摇头,却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说来话长。”阎止说着,看向远处张府的内宅,问他道,“你现在这个戏班的班主,知道你的身世吗?”
  “虽没明说,大约是知道的。”
  阎止垂眸:“张府家宴,纪明是头一号的座上宾。朝中皆知纪明是瞻平侯的狗腿子。你们班主这时让你出风头,你说是何用意?”
  周之渊脸色一白。
  阎止轻轻拍了拍少年人的肩:“别怕。既是我在,再不会让你受人欺负。你回戏班等吧,稍晚些我自会去找你。”
  第6章 明锋
  是夜,烛火在窗棂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周之渊紧抱着琵琶,坐在门口,手中一个音也弹不下去。
  过了没多久,他只听小院里一阵喧闹。副班主吵吵嚷嚷地进出了好几次,最终似是带了个人进来了。
  “好好地,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拉痢疾啊!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偏你的琴师出事儿了怪我厨房。你一个戏班子,还金贵得上了天了!我呸!”院门外,厨娘的呵斥声传来。
  “吃了你的东西才又拉又吐,我不找你找谁,”副班主也不示弱,“得亏我找着了个补得上的,要不然,非得去你管家面前理论理论!”
  厨娘的叫骂声还在继续,周之渊听见自己门前的脚步声接近了。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屋门突然被拉开,副班主满脸不耐地塞了一个人进来:“菡奴,这是新来的弹琵琶的,先住在你这。给挪挪地儿!”说罢摔门出去,向厨娘吵起来。
  阎止掸了掸身上的土,向屋里打量了一圈:“其他琴师六个人挤一张铺面,偏是你独门独户的。你们戏班班主不仅知道你的身世,看来是铁了心要用你。”
  不知是因他来了还是什么旁的缘故,周之渊竟没了惧色,只是笑道:“你往日的名字不用了,那现在的名字叫什么?”
  “阎止。你呢?”
  周之渊摇摇头,明朗地笑起来:“那不是我的名字,我还是周之渊。”
  阎止欣慰地看着他,拖过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一指旁边的琵琶道:“来弹一段,我听听是不是手生了。”
  傅行州伏在窗边,听见一阵琵琶声由弱转强,渐渐激烈,却在极快处戛然而止,显然是被叫停了。
  阎止的声音传来:“你手里发慌,根本不稳。听我弹。”
  傅行州就着窗棂向屋里看去,却模糊一片,只看到对坐的两个人影。
  他忽听得一阵琵琶急转,音声锵锵如战鼓行擂。只听铛铛铛三下急扫,紧接着一阵紧密的轮拨,沙场金戈之势破窗而出,短短两句竟引得人意气豪迈,胸中不由得激愤昂扬。
  他心中一动,揭窗而入,却见阎止刚刚停了手。
  “来了?”阎止放下琵琶,站起身来。
  傅行州问:“刚刚是阎老板在弹吗?”
  阎止一抿唇:“改日请傅小将军赐教。”
  傅行州一笑,又听阎止问道:“戏班中情况如何?”
  傅行州道:“我刚看见张府的管家向戏班班主那屋去了,我们现在过去,应当还来得及。”
  阎止颔首,又回身向周之渊道:“我们出去一下,你在屋里盯着来人。”
  傅行州看看阎止身边的少年人,问道:“这是?”
  阎止道:“刑部侍郎周丞海之子。”
  傅行州一敛神色,不再多问,翻下窗子出去了。
  阎止两人顺着屋顶往院中摸去。两人伏在屋顶上,悄悄地揭开一片瓦。
  只见张府管家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半晌转身回到戏班班主面前:“理是这个理,但是你开出的这个价码,实在是太高了!”
  “张家富可敌国,还在乎这点小钱。”班主笑着在圈椅上坐下,端起盖碗抿了口茶,“你回去找你家老爷再谈谈。三千两把这事儿瞒下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阎止两人悄悄地对望一眼。这戏班班主是知道了什么,竟胆敢向张府敲诈三千两。
  张府管家抄着手,脸色渐渐沉下去:“这事儿没得谈。这个数儿我们老爷不会给,施班主,你若识相,还能拿些银子走。若是不识相,我们就衙门里见!”
  班主嗤道:“这种事你家老爷敢捅到衙门去?我再说一遍,这笔钱要是不给,我就闹到扈州军里去问。左右戏班是要去劳军的,后天就启程,到时候不怕问不出来。”
  张府管家面色阴沉,低声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说罢夺门而出,从后门迅速离开了。
  傅行州将瓦片轻轻的放回原处,阎止则思索着班主刚才的话。听他这意思,好像是握住了张连江的什么把柄,又和扈州军有些关系。
  他想着,向傅行州道:“张、纪二人结交,据说交情不错。但早上依你所见,张连江竟把纪明的人推却不见?”
  “是这样。”傅行州沉吟道,“听起来,像是张连江抓住了纪明的隐私,后者极力隐瞒此事,甚至不惜和他谈条件,但事情败露,不知怎么被班主知道了。”
  阎止刚要点头,却见小院中火把燃起。副班主带着一行人从院外来,正挨个地敲开门点人数。
  两人站得高,只见副班主已经走到了周之渊房门前,伸手使劲儿拍了几下,喊道:“新来的,现在就给我出来!”
  阎止一惊,急忙要往回走。却被傅行州拉住手腕:“你现在怎么回去?”
  “之渊还在屋里,”阎止低声道,“万一被查出来,他怎么办!”
  “别急。班主正盘算着敲诈那笔钱,今晚可没心思数人数。”傅行州盯着远处,“这副班主存心找周家少爷的麻烦,有办法让他出不了院子。”
  阎止眉心蹙起,只见屋里忽得一亮,一站一坐两个人影映在窗棂上,显然远离门口,坐在床上的,是周之渊。
  远远地,他听周之渊道:“是两个人,你可看清了?”
  副班主冷笑道:“菡奴,人影可做不得数,你让那新来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