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血色斑斓灵隐殿
  云山上有一层冬至落的雪,每至春夏,会化为一条小溪,自山顶潺潺而流。这条溪河不深不浅,但在半山腰处连着一道断崖,再下就是瀑布,母亲总拎着她的耳朵告诫她不要跑到这边来,但宫雨停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那天她一个人偷跑出来,不慎跌进溪流,她不会水,一时慌了神,在水中扑腾了两下,有人拎住她的后领,把她从水中提了出来。
  宫雨停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胡乱抹了把脸,才看清救她之人——肤色如同照在死人身上的月光,眉间残余褪色的刺青,隐约可见日月同辉的纹样,身躯被破旧的粗衣麻布裹得严密,两只眼仁和行走在夜间的黑猫一般大,眼角松散的细纹昭示着她不再年轻。
  宫雨停愣愣地眨了下眼,睫羽滴落一滴清水,在女人衣裳上留下了残痕。
  “你......”宫雨停一顿,垂眸道,“谢谢你救我。”
  女人粲然一笑,将她安置好后就要离去,宫雨停焦灼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我的话本呢?”
  女人驻足回踵,步履在指甲嵌满脏泥的少女跟前停下,她蹲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清声道:“你在找这个?”
  宫雨停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女人手中之物,果然是她寻的那本话本。宫雨停谨慎地接过,怔然道:“多谢......”
  女人唇角微弯,笑道:“此物是我在半山腰上寻到的,上头的故事是你写的?”
  宫雨停双手抱紧话本,面红耳赤地垂下头,低声回应:“是......”
  “你写得不错。”女人赞许道。
  闻言,宫雨停一愣,眼底闪过一丝欣喜,道:“当真。”
  女人看着她明亮清澈的双眸,眼中泛起旧梦般的涟漪,心中蓦然阵阵刺痛。半晌,她轻轻颔首。
  这无异于给了宫雨停莫大的鼓舞,脸兴奋得红扑扑的,道:“你可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不如帮我下一个故事的主角取个名字?”
  “我?”女人有些讶异。
  宫雨停用力地点了点头,女人思索片刻,问道:“你可有心系之物?”
  宫雨停脑中搜刮少顷,回道,“若是非要说一个出来,那便是绮园春那几棵美竹罢。”
  女人微微颔首,目光望向四周,道:“何事非相思,江上葳蕤竹,取“葳蕤”两字甚好,再取百里奚之姓,就叫‘百里葳蕤’,如何?“
  “百里葳蕤?”宫雨停眼波流转,细细咀嚼这四个字,脸上涌上雀跃,道,“甚好!”
  再抬眼时,女人已然远去,只剩一个渐入暮色的朦胧背影,她急追两步,却被满地月光绊住了脚步。
  宫雨停抱着磕伤的膝盖,喃喃道:“你都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回家后,她将这件奇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花容失色,拿鸡毛掸子抽她,让她去祠堂罚跪。
  之后,宫雨停再没能靠近那条溪流。
  ......
  经此一遭,柳青竹差点死在床上,次日就起了高热,陷入梦魇,昏迷不醒。叶墨婷跪在床边给她喂药,汤汁却沿着唇缝滑落唇角,在绣枕上晕开褐色的残梅。她指尖微颤,用衣袖拭去溢出的汤药。
  一刻钟后,白芷被请入慈元殿。见到柳青竹伤势,白芷咋舌,不禁瞥了眼一旁神色自若的女人。叶墨婷闲坐玫瑰椅上,淡然地抿了口茶。
  白芷收回视线,为柳青竹探查伤势,不经意地问道:“伤势如此之重,为何不给她换件干净衣裳?”
  叶墨婷品茶动作一顿,重重地将茶杯放下,清声道:“不能换。”
  白芷一愣,旋即就要掀开女人的下裙,却被叶墨婷用手拦了,白芷偏眸睨着她,带着一缕探究的意味。
  叶墨婷莞尔一笑,凤眸含着霜,道:“就到这吧,白大人。”
  白芷目光透出些许困惑,却很快融化在一室昏黄中,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真是孽报。”
  “是,”叶墨婷双眼无神,指甲陷入拳心,喃喃道,“是她的劫,也是我的劫。”
  白芷紧抿着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白大人从慈元殿正门而出,两袖揽清风,肩上落了几道细碎的光斑。
  白芷回了太医院。琼瑶还在堂下罚跪,形销骨立,风一吹便摇摇欲坠,身侧不断掠过行色匆忙的医官,无暇施舍一眼,几人远远瞧见白芷回来,匆匆作了一揖便各司其事。
  白芷渐渐垂眸,思忖片刻,她下了道令。
  “即刻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踏出太医院一步。”
  这道令轻飘飘地落进琼瑶耳中,她苍白地回过头,还未看得真切,胸口却闷得喘不过气,她极力盯住紧闭的大门,眼帘缓缓合上,最后身子一歪,倒在了青砖上。
  众人闻见动静,几道目光在空中交汇,白芷面不改色地抬手,道:“抬到床上去吧。”
  白芷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公主府的口信捎到了慈元宫。
  叶墨婷似乎早有预料,听外头闹了半天才缓步而出。凤冠沉重,如日照金山,在光下熠熠生辉,随着金履临阶而下,侍婢齐哗哗跪了一排,只有一人挺直背脊,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
  叶墨婷冷冷地望过去——那是姬秋雨的心腹,她觉得有些面熟,好似在哪见过。
  女官道:“殿下说娘娘护不住她的人,派我来接她回去。”
  “回去?”叶墨嗤笑一声,道,“行,反正是一具尸首了,姬秋雨倒爱当个宝。”
  话落,寒月面色瞬变。叶墨婷懒懒地抬了抬手,命人去殿内抬人。
  柳青竹躺在担架上,面上无一点血色,衣裳上的血块凝固,成了大片暗色,那只惨白的手垂落在晨光里,像一截将化的雪。寒月面色煞白,不可置信地去探她的呼吸,却在触及那些凄惨的伤痕时,猛地缩回手。
  叶墨婷淡淡道:“你能跟在姬秋雨身边那么久,定然是个聪明人。”
  言罢,叶墨婷转身回屋,凤钗金簪的颤动同檐角铜铃的轻响并在了一处,她终于狠下心来,不让自己回头。
  寒月面如死灰,如行尸走肉般起身,两个侍婢抬着担架,沉默地跟在她后头。
  寒月领着两人从慈元宫的正门离开,一路上惹得旁人频频回头,这点风声鹤吠引来不少看热闹的宫人。
  婉玉正巧瞧见这一幕。她看着那只裸露出来的手,双眼猩红,攥紧刀鞘,指尖用力到发白,理智和沉稳此刻如同腐化的墙根,一点一点被怒火侵蚀。
  就在她要迈出第一步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刺鼻的气味涌入鼻腔,化为根根细针刺入颅骨,婉玉挣扎片刻,渐渐失去了意识。
  婉贤皇后贤良淑德,待人宽厚,芳名流传汴京,所以今日这称奇的一出,迅速传遍各宫。
  紫鹃躲在暗处,将慈元殿发生之事尽收眼底。
  “你说那个柳青竹被打死了?”萧清妍眉头微蹙,慢悠悠地摇着手中金丝团扇。
  紫鹃朝四周望了一眼,弯腰在她耳边低语:“奴婢亲眼所见,柳青竹从慈元宫抬出来,血淋淋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
  萧清妍动作顿了顿,淡淡道:“也许只是伤重,未必就死了。”
  “奴婢还听闻,破晓慈元殿请了回太医,白大人领命前去,不到一炷香就出来了。”紫鹃思忖片刻,补充道,“方才,公主府派人来收尸了。”
  萧清妍摇团扇的动作停了,她半阖着眼睛,懒洋洋道:“原以为叶墨婷被那女人迷了心窍,看来她还是个知分寸的人。”
  紫鹃抿着唇,问道:“娘娘,接下来如何是好?”
  萧清妍凉凉地看了她一眼,紫鹃顺势在她腿边跪下,萧清妍微微欠身,掩着团扇,轻飘飘道:“灭口。”
  一时间,侧殿血气冲天,惨叫连连,毓秀宫的奴仆噤若寒蝉,生怕下一个人头落地的便是自己。
  寒月出了周大明宫,用厚实的棉布裹住柳青竹冰凉的身子,将她一并塞进马车。
  寒月翻身上马,牵动马车徐徐而行。滚着石子颠簸,握缰的手有些抖。她微微侧首,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藏在树影中,隔她百步,不紧不慢地跟着马车。她忽然调转马头,改道去了城西。
  车轮在焦土上碾出蜿蜒的痕,再回首时,那道影子已化作夜雾消散在风里。
  漏泽园悬挂的风铃轻响,像是为亡魂引路的清磬。寒月同仵作换了马车,往灵隐公主府的方位驶去。
  公主府的朱门吞没了血色身影,丫头们将灵隐殿围得水泄不通,直到寒月前来赶人才纷纷散去。
  还真是稀奇,公主府常有血人出,未有血人进。
  姬秋雨将门窗紧闭,用温水一点点擦干柳青竹身上的血泥,掀开下裙那霎那,胸腔裹着的怒火遏制不住地迸发,她将身前血水打翻,铜盆哐当落地,铁锈味在殿中弥漫。
  最后,她往柳青竹腿间创口抹上药膏,出去透了口气。
  薛秒语正在追一只蝴蝶,不慎扑进她怀里。发间珍珠步摇缠上了她的青衣玉带。
  薛秒语眼巴巴地望着她,轻声问道:“青竹美人回来了吗?”
  姬秋雨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转而问道:“今日夫子教什么?”
  薛秒语转转眼珠,回道:“学了刘禹锡的《乌衣巷》。”
  “背给我听听。”
  薛秒语站直身子,理好鬓角凌乱的发丝,声音如溪水叩石,裹挟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残忍。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一只花蝶落在指尖,姬秋雨想去触碰它的翅膀,蝴蝶却振翅而飞,不为任何人停留,未背完的诗还在耳畔回荡。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往寻常百姓家。”
  姬秋雨眸光微动,琢磨着后两句诗。她摸了摸薛秒语柔软的发顶,目光望向远处,轻声呢喃:“是啊,早该如此了。”
  远处梧桐盈盈,枝叶婆娑,与风缱绻。蒲公英乘风飘拂,落在叶国公府官家钦赐的匾额上。
  叶行道正同叶承德商议建观一事,宫中传来的急报忽然呈递至两人跟前。
  父子俩相视一眼,许久未言。
  最后,叶行道喟叹一声,幽幽瞥了眼墙上山河挂画,嘴唇开合。
  “你这个二妹妹,比你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