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柳元洵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很清楚,洪公公压根不敢扶他。
  他无力地攥紧拳头,斜倚在檀木椅上,语气虚弱而痛苦,“洪公公,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可顾九不是,他这辈子的姻缘都已经断了,好不容易熬来一个从四品,你却非要逼他卸任,你将这些孽根赖在我头上,是要我死后下地狱才甘心吗?”
  说到激动处,又是一阵连声咳嗽,白生生的牙齿缝里都沾上了血。
  “哪里话!您这是哪里话!这事能商量,能商量!不过是个从四品,这就是圣上一句话的事,您何苦气着自己个呢?”洪公公急得想扯自己头发,生怕柳元洵就这么死了。
  太医没来,养在七王府的乡医倒是来了,一帮人乌泱泱地拥着抱起七王爷的淩亭进了寝室,顾莲沼不紧不慢地随在后面,徒留洪公公一个人在前厅吓得半死不活。
  众人忙活了一通,散的散了,煎药的去煎药了,就连淩亭也领了任务,出府送洪公公回宫去了。
  偌大的寝殿里,就只剩下柳元洵和顾莲沼。
  柳元洵卸下外衣,平躺在榻上,唇色苍白,整个人像是濒临碎裂的白瓷,看上去颇为可怜。
  他咳哑了嗓子,说话时的声音不复之前动听,声音也略小,“我们怎么说也是同寝的朋友,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我。”
  周围没有外人,加上今儿这一出,柳元洵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说话算数,顾莲沼待他也就坦诚多了。
  他坐在凳子上抻开长腿,似笑非笑地看了柳元洵一眼,慢吞吞地说道:“我看见了。”
  柳元洵不解,“什么?”
  顾莲沼指了指他的衣袖,为防隔墙有耳,他只张了张口,做了个嘴型,“血囊。”
  这下,柳元洵是真愣了。
  愣了数秒,他扑哧一声笑了,边笑边咳,边咳边夸他,“不愧是最年轻的镇抚使,我这一招连御前的洪公公都骗过了,偏你看见了,真厉害。”
  顾莲沼这一辈子,明讥暗讽听过,阴毒咒骂听过,谄媚阿谀也听过,唯独没听过有人含着轻快的笑意夸他厉害。
  活像一对二八少年成功避开大人搞了出恶作剧,轻松又自在,明媚又爽快。
  听着那笑,顾莲沼微微低头,也跟着笑了一下。
  第5章
  不多时,淩亭也回来了。他看了顾莲沼一眼,脸上浮现几丝为难,摆明了有话要说,且不能让人旁听的模样。
  顾莲沼知情识趣地退了。
  人一走,淩亭就说道:“洪公公已经回宫了,只不过回宫前提了顾大人,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说顾大人的差事。他说自己做不了主,得等主子身体好了,亲自去宫里向圣上开口。这第二件……”淩亭吸了口气,动作很轻,柳元洵并没有察觉。
  “听洪公公说,圣上对主子没有圆房的事儿很不满,之所以下令让主子和顾大人朝夕相处,也是想让主子和他尽快熟悉起来,培养些感情,好事早成。”
  柳元洵轻轻皱眉,“管我婚事也就罢了,怎么连房事也要管?”
  逼他去死不算,还要逼他在死前生个孩子,留条血脉?可这话没法跟淩亭说,他只能摆摆手,将这件事略过,“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传膳吧。”
  淩亭答应了一声,旋即出了门。
  顾莲沼在院子里站着,听见门开,他转头看向淩亭,两人视线对在一处。
  淩亭和气一笑,问他:“顾大人吃食上可有什么忌口?”
  顾莲沼淡淡一句:“不挑,都可。”
  他二人本来也无话可说,问完了该问的,淩亭就走了。
  顾莲沼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而后推门折返。
  他进门的时候,柳元洵正坐在桌边抬手支着下巴,眉头微皱着,见他来了,略显拘束地拢了拢袖子,客气道:“坐。”
  顾莲沼依言落座,并不说话。
  “顾大人……”柳元洵正犹豫怎么开口,就听顾莲沼说:“王爷要是不嫌弃,继续叫我顾九吧。”
  “顾九。”柳元洵从善如流的应了,换了个称呼,接下来的话也顺口多了,“圣上的口谕你也听到了,既然我们已经将话说开,有些事我也不瞒你。”
  顾莲沼挑了下眉,“您说。”
  柳元洵捧着桌上的热茶,轻抿了一口,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窥探着顾莲沼的脸色,“圣上急着让我们圆房,推一推二还算轻松,可一直推下去,难免会惹皇上生气。我倒是无所谓,可你要想在锦衣卫呆下去,就不能惹了圣上的嫌。”
  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可话里话外都透着愿意圆房的意思。顾莲沼眉心跳了两跳,倒也没急着表态,只试探性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柳元洵见他态度平和,语气更加放松,“我这里有一昧药,你敷在守宫砂处,不出八日,守宫砂便会消失。如果你不介意,倒是可以将它当作最坏的打算。”
  原来是药……
  顾莲沼微微揪起的心落回原地,爽快同意,“就按您说的办。”
  顾莲沼答应得痛快,倒让柳元洵有些吃惊,他只是稍稍思索,一个念头就涌了出来,“顾家……待你不好?”
  天雍朝民风开放,寡妇再嫁是为寻常,哥儿身份虽低于女子,可要是完璧之身,再加上是大臣之子,要求低些也能再嫁。但要没有顾大人帮衬,即便皇帝允许他离开王府,没了守宫砂,再嫁可就难了。
  顾莲沼答应得如此痛快,显然没想过后路。
  顾莲沼很烦别人打听他的私事,可柳元洵身份摆在那里,再加上如今的他还得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将实情说出去,指不定还能获得些好处。
  多番思量在心底滑过,顾莲沼平静开口:“我生母只是员外家的婢女,顾大人南巡的时候,我母亲被选中,贴身侍候他。只不过顾大人说自己‘家风颇严,主母容不得人’,所以几夜欢好之后,我母亲便被抛弃了,后来发现有了身孕,只能将我生下来。又过了五年,镇子爆发瘟疫,我活了下来,在外漂泊数年后,被顾家认了回去。我身份低微,又是个哥儿,来路也不正,顾家如此待我……倒也算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只是说说而已,他恨不得这家人八百年前就下地狱。
  赐婚的圣旨刚到手里,他就动了个念头。
  他一个人扳不倒顾家,可他要是杀了七王爷,再刻意露出马脚,顾家就会以谋害皇子为由被诛九族。
  他一身本事,入了江湖便是泥牛入海,只要谨慎些,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要不是舍不得拼出来的官职,再加上柳元洵比他想像得和善许多,他可能早在第二天就动手了。
  他所料不错,听他这么一说,柳元洵已经脑补起了他可怜而悲惨的前半生,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和温柔。
  但这样的温柔已经打动不了顾莲沼了。
  最难的时候,他像条狗一样活着,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做。那时候,有人给他一口馒头,他都能高高兴兴地给对方磕个头,诚心实意地感念他的恩德。
  可是没有。
  他这一辈子,一个好人都没有遇到过,所以到了现在,他灰烬般的内心也再难生出丁点动容。
  遇到怜悯,他只觉得恶心。
  可这些心思没必要叫七王爷知道。七王爷愿意做善人,他就能捞到更多好处,何乐而不为。
  ……
  早膳已经备好,淩亭离开不过一刻钟,就拎着食盒回来了。
  饭食清淡又滋补,花样也很多,一看就是四五个人精雕细琢了一早上才弄出来的。
  七八个小菜和两道主食摆了一桌子,绿菜水灵,鸡蛋鲜嫩,软糯的白粥散发著诱人的米香,就连水晶包中隐约透出的红肉都粉嘟嘟的,不说味道,单看色相就令人胃口大开。
  顾莲沼脸上平静,可肚子却“咕噜”一声,声音大的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他的脸瞬间就红了,不是害羞,纯是被不争气的肚子气得。
  “尝尝。”十七八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柳元洵没笑他,反而亲手夹了个水晶包给他。
  “谢王爷。”顾莲沼低头吃了。也不知是饿了,还是王府的膳食太好,他觉得这肉又鲜嫩又爽滑,恨不能端起盘子一口扫光。
  柳元洵像是能识破人心似地,将装包子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道:“我身体不好,沾不得荤腥,你多吃点。”
  听他说自己不沾荤腥,正准备动筷的顾莲沼愣了一瞬。
  他有段日子没好好吃饭了,所以对昨天那一桌子饭菜的印象格外深,那都是大鱼大肉、味美鲜香的滋补之物,吃饭的时候他还在想,七王爷不来,倒是便宜了他。
  可七王爷要是不沾荤腥,那昨天那桌子菜,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内心稍稍软了一瞬,可下一秒,顾莲沼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不再深思了。
  人生在世,最忌自我感动。一顿饭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