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144节
  “岷河的工事结束了,你不是说要去排查一下吗?”
  “那赶紧走。”
  沈幼漓又换了男装,和洛明瑢一起乘车出门。
  阔别许久的岷河渠接和年前并无多大变化,
  那些土匪的影子也不见了,想来那些土匪已经,还是丢回牢里等着秋后处斩了。
  她拿了两个小铁锤,分了一个给洛明瑢。
  “你照我说的,瞧瞧哪处有问题。”
  国师大人点头,依照娘子的吩咐,拿着小锤一步一步看过去,特别是支撑堤坝的要紧处,更是静心听了十几遍,确信没有裂缝、空鼓,以泥沙替代石料的情况,才继续检查下一段。
  等二人绕了一圈,在堤坝上汇合,都没发现什么疏漏,看来监督的人是尽心了。
  “这堤坝可保万春县五十年没有洪水泛滥。”她踏踏脚下坚实的地面。
  洛明瑢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好,道:“辛苦你了。”
  沈幼漓沉默,视线顺着河水远远望出去。
  查看完工事,看着清澈的岷河水,她长出了一口气,自己可以与从前彻底告别了。
  洛明瑢知道她大概又想起了从前,并未安慰什么,只是安静陪在她身边。
  “走,回家吧。”平静之后,她牵起洛明瑢的手。
  在万春县县令向朝廷上书请功之前,沈幼漓先递了辞呈,彻底回到禹王府,带着两个孩子又恢复了从前读书玩乐的日子。
  沈幼漓偶尔也想过,要不要将远在瑜南的老春头接到雍都来享福,只是眼下时局动荡,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还是等尘埃落定再说。
  也许是她带着家人回瑜南去呢。
  事情也与她所预料的不差,随着洛明瑢崭露头角,禹王府中进出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昔日洛明瑢昔日老师的门生故旧,多的是从天下各处回到雍都的晏氏族人,试图重整旗鼓,或是依附李寔。
  每日都有人拜访洛明瑢,他皆一视同仁,在正堂接见。
  依照洛明瑢所求,沈幼漓常隔着屏风守在正堂后边陪他,耳听着他与人说话,又怀疑他那病根本没有好转。
  她总以为如今阖家团圆之下,洛明瑢已能和她说笑,想是病势已有好转,可似乎并不是。
  仅仅隔了一个屏风,洛明瑢的声音竟冷得那般过分,听得沈幼漓恍惚以为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原道洛明瑢的病不过是平日面无表情,瞧着唬人着,但万事好商量,如今才知道,他在外处事还要冷个八分,几乎算得上不通情理。
  那些拜访洛明瑢的晏氏旧族,本就与朝中盘根错节,多有往来,其中多有舌灿莲花、别有用心之辈,想要欺他根基浅,拿出族老身份,想对他颐指气使,可惜洛明瑢对这些族人并无亲近,言语极少,神情总有些恹恹,万事不见上心。
  她常听到屏风外有老者怒喝“荒唐”“混账”之类的话,似乎洛明瑢所作所为极不合他们心意,与之迥异的,是洛明瑢平静冰冷的声音。
  沈幼漓常在那些人走了之后,独自陪他在正堂之中待一会儿。
  不止待人接物如此,洛明瑢御下也极为严苛,从青夜军中提拔上来的人,若有不得用者,立时就发还回去,不予第二次机会,若有违反军法的,更不会留情。
  兼之冬凭本事不济,皇帝将他当做旧日的凤还恩用,交代他处置了许多隐秘之事,一时不免死伤,又得罪不少人。
  沈幼漓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之中,知道洛明瑢在外的风评,俨然成了“玉面修罗”。
  她担心长久沾染血腥之事会妨害洛明瑢心性,多次为他的病情去请教谢邈,谢邈只捋着胡子说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病,千人千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为着这话,沈幼漓常忧心忡忡。
  可她碍于身份,不得不躲在禹王府中,与别家官宦娘子无往来,不能予他助力,除了待在府中,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过刚易折,沈幼漓忍不住劝他留些余地,洛明瑢总让她放心。
  “我做什么都未避讳你,若有心事,你也不要瞒着我。”
  有了洛明瑢先前的话,沈幼漓也不扭捏,想什么就问什么。
  幸而洛明瑢明白她关在府中委屈不安,为了不让她担心,但有疑问,总事无巨细告知于她。
  其实除了在外的处事风评让沈幼漓担心,在内,对着她和孩子,洛明瑢与从前并无两样。
  二人每日都有话说,从家国大事、科举文章、苗圃花草再到夫妻打情骂俏、养育儿女、肉蔬粮油……无所不谈。
  从前在感云寺,除去洛明瑢装模作样的时候,他们就是说些四时农事,也从不会冷场。
  沈幼漓也觉得奇怪,自己分明不会健谈的人,可对着洛明瑢,再无聊的事也能一直说个不停。
  夫妻俩似乎天生和契。
  她只能安慰自己,洛明瑢已经好转,不过是她久不在朝堂,才觉得他作风冷硬罢了。
  可禹王府和乐的小家之外,朝堂上的风云每一日都在变化。
  至于凤还恩。
  且自那场无疾而终的婚礼之后,沈幼漓也没再见过他,但她知道,洛明瑢与他在朝堂上闹得厉害。
  洛明瑢历经半年,与旧时已是两个模样,沈幼漓长久待在他身边,自然感觉不到变化,但到了夏初,一个个消息就接踵而来,她逐渐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四月,有河东道难民上京城告御状,跪在御驾前,状告神策军统帅收受贿赂,仍旧滥杀无辜,致其满门枉死;
  五月,有御史上奏,凤还恩卖官鬻爵,积聚巨富堪比国库;
  七月,更是出了神策军骚动,冲撞内廷之事。
  李成晞摘了凤还恩神策军的统领权,从此他不再是军容,只剩一个大夫的空爵。
  这桩桩件件,恰如夏珲当日,凤还恩只怕真逃不掉了。
  窗外禅声拉得越发声嘶力竭,满塘荷叶在烈日之下低垂着。
  沈幼漓为了节省些冰块,与两个孩子待在一个屋里,顺道督促他们温书。
  “凤爹爹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上一次还是在学堂里,他给我一串珍珠玩……”
  釉儿挖起一勺冰酪吃,有些不开心。
  沈幼漓并未搭腔,也不知道怎么答话,扇子被她摇得只剩虚影,头发不断扬起,昭示着她此刻并不平静。
  侍女很快就屈膝挽起了帘子,是洛明瑢回来了。
  “阿寔。”
  洛明瑢第一件事就是握一会儿娘子的手。
  沈幼漓将一碗冰酪放下他手中,“一天到晚在外头,热坏了吧?”
  “不热。”
  这倒不是假话,沈幼漓瞧见他额角一滴汗也无,晚间睡在一块儿,他身上也是冰冰凉凉的,让人忍不住贴着。
  据谢邈说是寒玉床睡久了,沈幼漓也想睡一睡,被他阻止,只道女子睡太多会月事不调。
  洛明瑢三两口将冰酪吃完,去看两个孩子的功课。
  “阿爹身上好凉啊!”丕儿跟阿娘禀报。
  “那就多靠一会儿。”
  沈幼漓含笑看着他和两个孩子靠在一起,躁动的心绪慢慢平和安宁下来。
  要是能带着家人躲到山中,什么事都不管就好了。
  偶尔,她也会有这点自私的念头。
  不意看到洛明瑢袖角一滴干涸的鲜血,沈幼漓笑意僵住,旋即又恢复平静。
  晚间,二人在卧房独处时,沈幼漓酝酿着开口:“今日釉儿说想她凤爹爹,如今,他是个什么情况?”
  “你不是都知道吗?”
  洛明瑢做事从未避着沈幼漓,也早就等着她跟自己开口。
  “当真、不能留凤大哥一命吗?”沈幼漓问他。
  “如何是我留他一命,此局未尝不会是他赢。”
  “我不想他赢,我只想他能留一条命在。”
  凤还恩因为李成晞落得,又净身进宫,助他登上皇位,十几年鞠躬尽瘁,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若凤还恩不得善终,她更怕将来他们一家也会走上老路。
  “你信任凤还恩吗?”洛明瑢突然问。
  沈幼漓对上他的眼睛,缓缓点头:“对你我不敢说,若说他对我,那确实没话说,他在我身上无利可图,又从未拿我威胁你,就是现在,若想报复你我,尽可将我下落告知陛下,可通通没有,他对我、对釉儿,都是真心的。”
  “两年前他就知道皇帝忌惮他,不可能没留后手,你何必担心。”
  说得也是,可沈幼漓不能放任自己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消息一样无动于衷,那些恩情不时路边拾到银钱,主人不见了,就能安然领受。
  “若是……我是说若是,他真走投无路,真的不能留他一命吗?”
  今天就是他再不高兴,沈幼漓也要说出口,岷河渠的事她已经让步,断不能一再无底线迁就他。
  她跟头小牛犊子一样,正蓄力要跟洛明瑢角力。
  可他竟答应了:“我尽力。”
  说完就沐浴去了,沈幼漓反倒在原地郁闷。
  等他出来,她又问:“你可知我为什么不顾你,一定要为凤还恩求情?”
  “为了与他两不相欠。”
  他都知道,沈幼漓安下心,“那凤大哥,当真罪大恶极?”
  沈幼漓也害怕,怕她护着的真是个乱臣贼子。
  她深知凤还恩绝非无辜,可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任何人在那个位置,不管想不想,‘大局’二字压着,就算明知无辜,死一人救千人万人,那辜负了也就辜负了,他所为若换作是我,一样会去做,当然,若为私利,那就罪无可赦了。”
  洛明瑢不可能夸赞凤还恩,但也无谓去抹黑。
  总归就算把凤还恩夸到天上去,他娘子也不可能移情到凤还恩身上去。
  “比夏珲如何?”
  “便是夏珲,当初也曾有过坚守雍都,守城拒敌的功绩,然久而久之,功高震主,大抵是愤懑不平,后来手段便愈发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