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2节
  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不过陌路,沈幼漓并未上心,照旧埋头洗刷,那轿中贵人却突然掀起帘子,直直与她对视。
  沈幼漓洗鞋的动作放慢,瞧了过去。
  “你也是来听讲经的?”瑞昭县主先朝她开口。
  沈幼漓将绣鞋穿好,摇头道:“不是,只是跟随家人进香,不慎摔了一跤,在此收拾一下形容。”
  瑞昭县主不说话,打量的视线在她周身游走。
  这个时辰一个年轻娘子孤身出现在山寺之中,还平白在池边濯足,在佛门净地做出这般姣娆妖异的样子,实在让人怀疑居心。
  沈幼漓被盯得极不舒服,正要借故离开时,县主才说道:“佛门净地,岂容你举止如此不端。”
  面对这突然发难,沈幼漓先是莫名,后感恼火,山中猎户常在此洗血拔毛,处置猎物,她怎么不能洗脚?
  这人有毛病吧!
  放在平日,就是周氏在她都要顶回去,可眼前这人……这身份不好开罪。
  沈幼漓压住怒火:“我举止有何不端?”
  “私密之处怎能轻易示与外人,你在这人来人往的道旁洗脚,难道这行路的人全是你的夫君不成?”
  真是刺耳难听!三两句话就污蔑一个女子清白,这县主比长舌妇还厉害,舌头底下压死人呢。
  沈幼漓更确信此人无故找碴。
  她阴沉下脸 ,自问不是软柿子,可眼下敌众我寡,针锋相对实在讨不到半分好处。
  那些以众暴寡、曝尸荒野的猜测一晃而过,沈幼漓深吸一口气,自认俊杰,起身抚平裙摆,双手按在身侧行礼道:“多谢娘子提点,是我鲁莽了。”
  瑞昭郡主俯视着她,良久,轻轻丢下一句:“乡野粗鄙之人,大抵如此。”
  说罢帘子落下,轿子继续朝山上去。
  “面酸口苦肝火旺,该灌一副龙胆泻肝汤,再灌上生半夏——毒成个哑巴!”
  沈幼漓嘟嘟囔囔,对着空气挥去一拳,又被自己的前倨后恭的嘴脸气笑。
  可别让她再见着这人,她是没有忍第二次的气量。
  将遮面的幂篱重新戴上,沈幼漓踏上山道。
  再行一刻钟,已能看到禅月寺远远隐没在层林之中的飞檐翘角,还有翠烟幽幽升起,宛如一幅静谧写意的山水画。
  今朝崇佛,瑜南更是富庶,相传自前朝承袭的寺庙就有三百多座,凡有人烟处,皆有佛教信众,禅月寺更是瑜南闻名的大寺,每至初一十五,香客都会堵得水泄不通。
  到山门时,雨势已停。
  讲经会快至尾声。
  沈幼漓仰头瞧着石梁,灰白的纹理经年岁洗刷,被苔绿替代,成了这深山古刹的一部分,远处禅月寺的飞檐斗角在层翠中时隐时现。
  自生了釉儿和丕儿,她就鲜少再上来。
  她嫁入洛家,恰好七年了。
  起初,沈幼漓流落瑜南,山穷水尽,为几百两救命钱,她走投无路,向途经的巨贾洛家跪求援手,大夫人周氏舍了银子,却要她嫁她儿子。
  “你模样不错,我家少不了你吃穿,嫁给我儿子可好?”
  当时的沈幼漓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她将脏脸一擦,也敢开口:“要我嫁人,不是这个价钱。”
  “那是多少?”
  “一万两白银。”
  她是真的需要这笔钱。
  没想到周氏答应得爽快:“只要你嫁给我儿之后,能给洛家延续下香火,我就给一万两白银,永昌平钱号三百家分号通兑。”
  “成交。”
  沈幼漓不在乎嫁谁,谁能给她一万两,就是嫁块牌位她都嫁,生孩子这件事,她自认也会。
  周氏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成了,一万两白银就没白花,若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双方就这么立下了字据。
  第2章
  洛家并非单纯的商贾,而是两代之前从雍都迁居瑜南的世族,主支老爷如今在州中任录事参军,威望甚高,沈幼漓所嫁的则是二房,乃瑜南城中的巨贾。
  他们靠一支支商队,将无数珠宝、香料、马匹带入中原,积下万贯家财,之后修桥铺路,兴建学塾,造福乡里,在城中极有声望。
  周氏将洛明瑢养了三个月,把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养得容光焕发,才满意地吩咐人置备成亲礼。
  成亲前,沈幼漓没见过她未来官人一面,只知道他叫洛明瑢,是周氏唯一的儿子,上头还有个已嫁出去的姐姐。
  成亲当日的诡异沈幼漓到现在还记得。
  说是喜事,阖府已挂起了红绸,可来的亲戚寥寥无几,只有喜乐空响,人声寂寥。
  仪式却不见敷衍半分,沈幼漓四更就被催促起身洗漱梳妆,华丽的喜服挂在高高的架子上,还拖出去一丈有长,裙上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晃得她清醒不少。
  为她描画额花时,梳头娘子忍不住感叹道:“若是生得娘子这般模样,郎君也不喜欢,那……”
  旁边的婆子不悦:“说这话做什么,赶紧收拾!”
  沈幼漓听在耳中,无甚反应。
  周氏看中了她的容貌,那洛明瑢应是贪花好色之徒。
  不过这些事她不放在心上,只摩挲着满身珠宝,问道:“成亲之后,这些东西就都是我的吗?”
  婆子鄙夷的眼神映在镜中,传到沈幼漓耳边的话却恭敬:“是。”
  那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吉时到,沈幼漓以绣扇遮面,繁琐的衣饰让她迈出屋门都需要人搀扶着。
  一路走过洛府的亭台楼阁,路上不见多热闹,只有满目赤红随风飘荡。
  喜堂布置得金碧辉煌,遍布红绸锦色,朱漆描金的立柱撑起一屋堂皇,沈幼漓举着绣扇走到堂上的,视线不自觉被堂上一个清瘦的身影吸引住视线。
  真是生得完美无瑕的一颗头颅。
  不过喜堂上为何会出现一个布衣和尚?
  她已经到了,那周氏儿子又在哪里?
  沈幼漓站定之后,正好与僧人平齐,视线借着绣扇阻挡看向身侧。
  僧人并不看她,僧衣平履站在大红软毯上,素面长躯,与满目喜色格格不入,那张脸似雪色宣纸,描画着过于醒目的眉眼,本是十分的张扬颜色,偏偏眼底深邃而宁静,如坐莲台,气质清寒无俦。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得见此人,竟有岁月倏忽之感。
  沈幼漓忽然觉得凤冠坠下的流苏珠子有点冰凉,轻晃在她眉心,引得长睫轻颤。
  僧人未问一句,更未看任何人,那双雨过天青色的眼睛看清一切,未见半分动乱。
  堂上不见洛家大老爷,只有周氏在座,她殷殷劝告:“明瑢,既然回来了,就安心成亲在家待着吧,往后这洛家产业都要你打理,难道你真要放着万贯家财不管?”
  其时有洛家压着,瑜南并无寺庙敢收他,洛明瑢只算佛门俗家弟子,可他却坚要剃度,以证向佛之心,平日参禅礼佛,吃穿用度皆与和尚无异。
  闻言沈幼漓再次看向身侧之人,原来这就是洛明瑢。
  可周氏从未说过她要嫁给一个和尚,新郎官这打扮也不像是来成亲的。
  面对周氏的欺骗和劝说,洛明瑢不嗔不怒,道:“贫僧是方外之人,尘缘已绝,恕贫道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将这出闹剧抛到身后。
  下人拦了上去:“郎君,今日是您大喜之日,您要往哪儿去啊。”
  僧人并未强闯,恰似一尊吴衣带水的菩萨塑像立在原地,却没有一点回头的意思。
  搀扶沈幼漓的喜婆扯了扯她的袖子,“娘子,你快去求一求郎君吧,他是菩萨心肠,一定会答应你的。”
  喜婆觉得眼前的新娘子美得跟仙女下凡似的,她若示弱恳求,那再铁石心肠的男人肯定也会回心转意。
  面对催促,沈幼漓无动于衷。
  这场面闹成这样,拜堂仪式自是无法进行,堂上观礼的人不多,面色各异,有人私语,有人请周氏示下,还有人用怜悯的目光看向新娘子。
  穿着喜袍的她是从未有过的艳色,若是换作别的男子,早欢天喜地成亲了,偏偏嫁的是六根清净的“玉面菩萨”,注定不得怜爱,真是可惜。
  “我听闻旧俗里说,若新郎官的不便成亲,也可抱一只公鸡替代的。”
  一句话,让所有目光都汇聚到沈幼漓身上。
  新娘子面色淡然,既没有被“嫌弃”的伤心不甘,也没有将失富贵的急切,好像只是单纯提一个行得通的法子而已。
  只有僧人并未回头,与她背对着,似隔绝在纷乱世事之外。
  沈幼漓只等着周氏开口。
  私语嘈杂烦人,周氏低头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去,抱只鸡来的。”
  得了吩咐,喜乐重奏,红烛将高堂照耀得喜庆明亮,那些本拦着洛明瑢的下人退去。
  洛明瑢却未离去,反而如观礼的来客一般,目视沈幼漓和一只公鸡拜了天地,和一个“洛明瑢”这个俗名成了夫妻。
  傧相高呼“礼成”,沈幼漓在搀扶之下起身,流苏摇晃,已为人妇。
  与那青衣僧人错身而过,她目不斜视,和待堂上其他来客一样,不认识,不好奇,在迈出门那一刻,爆竹噼里啪啦炸起喧闹,不让喜事有一刻寂寥。
  “阿弥陀佛……”
  僧人无悲无喜,合掌默念一声佛号。
  再摊开手,俗世里炸开的爆竹纸屑鲜红,不知何时停在掌心。
  —
  当晚,洛明瑢更未出现在新房中,沈幼漓倒舒了一口气,不用圆房也好,她梳洗之后安然睡下。
  第二日沈幼漓到周氏处敬茶才知道,原来洛明瑢是一早从寺庙里骗回来的,昨夜虽未走,但在前院偏房和木鱼待了一夜,天未亮就已出城离去。
  沈幼漓只是过耳罢了,这跟她没大关系。
  一切成亲仪式均已行过,她就是板上钉钉的洛家儿媳,将到手的衣裳首饰清点过,最值钱的都锁在箱子里,钥匙自己时时带着,沈幼漓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