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十年欢愉,十年放纵,十年自以为摆脱了代价的狂欢。十年期满,地狱的猎犬便会循着契约的烙印而至,撕碎他们的血肉之躯,将堕落的灵魂带回这里,归于永恒的混沌。”
  “这便是魔鬼的秩序,混乱的表象之下,是契约的绝对履行,是力量层级的森严划分,是欲望与代价的平衡,我管理着这里,和你管理着圣域一样。”
  伊索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西奥多挺拔而充满掌控感的背影上,他是令地狱臣服的王,背影高大,坚定,独自在一条背离了所有天使认知的道路上,走得如此之远。
  一丝微弱的酸涩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伊索心底漾开涟漪。
  但这一次,它并未膨胀为嫉妒的毒藤。
  他想起那些对西奥多敬畏臣服的魔鬼,看着尤里那被恐惧取代的挑衅眼神,看着西奥多从容掌控一切的姿态……
  伊索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误区。
  他嫉妒那些魔鬼能围绕在西奥多身边?
  不。
  他真正无法忍受的,或许是自己位置被取代。
  但此刻,他清晰地看到,无论是谄媚的尤里,还是那些强大的恶魔领主,都不过是西奥多庞大棋局中的棋子,是秩序运转的一部分。
  他们可以靠近,可以取悦,甚至可以短暂地吸引他的目光,但永远无法触及核心。
  西奥多不会和他们说这些。
  从西奥多还是一颗果实时,伊索就开始守护他了,站在他身边的,见证他每一次成长,每一次叛逆,每一次抉择的,就只有伊索。
  他早已拥有了一切。他才是西奥多漫长生命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天使,尤里?不过是一个被允许靠近王座片刻的,微不足道的变量。
  这份认知,像一道清泉,浇灭了心头的焦躁与酸涩。
  他不需要去成为人类的样子,他只需要站在这里,站在西奥多的身后,如同过去亿万年来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庇护者,而是一个见证者,一个……同行者?
  贪婪。
  伊索意识到自己触犯了贪婪的原罪。
  哪怕此刻,他也贪恋着那伊甸园树下禁忌的温存记忆,当回忆一切的时候,他最多的情绪却是高兴。
  让西奥多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男人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伊索庆幸这个答案,同样为自己卑劣的想法感到羞耻。
  天使也会犯错。
  天使也会有欲望。
  是的,事实证明西奥多是正确的。
  西奥多坐在他的王座上,他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翻涌的混沌云海,他坚持着他的理念,捍卫着他所理解的自由。
  而对秩序的认知,最初的火种,恰恰是伊索亲手在他懵懂的灵魂中点燃的。
  是伊索教会他规则的意义,教会他力量需要约束。
  如今,西奥多将这份教导,以一种极端而叛逆的方式,在深渊之中践行着,建立起了属于魔鬼冰冷而高效的秩序。
  他挣脱圣域的桎梏,宁愿化身被唾弃的魔鬼。
  伊索站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望着王座上的红发魔王,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充盈着他的胸腔,有释然,有愧疚,有深沉的忧虑,还有一种……迟来的理解。
  他停下了太久。
  他被自己的欲望蒙蔽了双眼。
  圣诞前夜,地狱深处那座沉寂了无数岁月的黑色城堡,一反常态地透出暖光与喧嚣。
  遵循着西奥多定下的,这独属于魔鬼世界的奇特规则,所有的魔鬼都收敛了爪牙,不再外出游荡。
  宏伟阴森的大厅被布置得令人目眩神迷,漆黑的梁柱缠绕着闪烁着幽绿磷火的常青藤,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宝石般的光华,恶魔角制成的烛台上,跳动着永不熄灭的魔法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烤焦的肉桂,陈年美酒和一种奇异的,硫磺混合着松针的香气。
  魔鬼们没有节日,这本是西奥多漫长统治中一个心血来潮的念头,却成了地狱唯一被遵守的庆典。
  然而,当节日真正降临,喧闹达到顶峰时,那个定下规则的人,却从不会出现在灯火辉煌的王座之上,也不会在狂欢的魔鬼群中现身。
  西奥多习惯性地选择了独处。
  此刻,他正待在自己那间俯瞰着地狱罕见雪景的卧室里。
  壁炉里,火焰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巨大的落地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将扭曲的枯枝和嶙峋的岩石覆盖成一片诡异的银白。
  阳台的结界隔绝了呼啸的寒风,室内温暖如春。
  西奥多只是随意地躺靠在宽大的黑丝绒沙发上,深色的眼眸映着火光,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这片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人间的雪夜,仿佛这就是他度过这喧嚣节日的唯一方式。
  往年如此,今年似乎也无甚不同。
  只是多了一个伊索。
  他安静地存在于壁炉旁的空间,并非占据,金色的长发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晕,偶尔,他修长的手指会对着炉火的方向虚点,让火焰的形态变得稳定,一直旺盛地燃烧着。
  时间在西奥多无言的凝望与伊索的静默中流逝。
  当万魔殿深处,那由无数罪魂哀嚎驱动的巨大魔钟发出撼动灵魂的十二声轰鸣,宣告着魔鬼们圣诞的正式降临,也是交换礼物的时刻。
  西奥多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震耳欲聋的钟鸣不过是蚊蚋低语。
  然而,伊索动了,他站起身。
  西奥多的目光随之落在了他的身上。
  伊索表现得格外郑重,就在他想拿出礼物的时候,一个声音,带着狂热的信仰与卑微的祈求,穿透了魔王静室的强大结界,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
  “主人!主人!”
  是尤里。
  信徒的呼唤,无论多么渺小,都总会引起主宰者一丝涟漪般的注意。
  西奥多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缓缓起身,踱步至与静室相连的露天平台。
  足以冻结灵魂的冥河寒风瞬间卷起他墨黑如夜的长袍,袍角翻飞,如同展开的夜幕。
  平台之下,尤里渺小的身影快被漫天飘落的雪花遮盖,他近乎狂热地仰着头,怀中紧紧抱着一捧东西,那是一束鲜活的玫瑰,每一朵都呈现出浓稠如血的深红。
  “伟大的主人!”看到那俯瞰众生的身影出现,尤里的眼睛迸发出比地狱熔岩更炽热的光,“请接受您最卑微仆从的献礼!这象征我对您永恒不灭的忠诚与爱!”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西奥多垂眸,目光落在那些扭曲的玫瑰上:“我看见了。退下,尤里。”
  “主人!”尤里不甘地嘶喊,“您……您不愿垂怜,与我们共度这您赐予的节日吗?所有的领主,所有的仆从,都为您准备了最珍贵的贡品,渴望将它们奉献于您的脚下!我们……我们都在期盼您的荣光降临……”
  “不必。”西奥多的拒绝如同冰冷的法则烙印,瞬间冻结了尤里所有的希冀。
  他意兴阑珊地准备转身。
  就在此刻,另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露台上,立于西奥多身侧稍后的位置。并非并肩,却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伊索的身影出现时,连漫天飞舞的雪花都仿佛停滞了一瞬,他的目光穿透风雪,精准地落在尤里身上。
  尤里瞪大了眼睛,抱着玫瑰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
  紧接着,一股并非源自自然,而是纯粹由伊索意志驱动的净化之风凭空而生,它精准又不容抗拒地席卷了尤里。
  没有狂暴的撕扯,只有一种绝对的否定。他怀中那些玫瑰,在冰雪中瞬间枯萎,凋零,化为了飞灰。
  浓稠的花瓣尚未落地便消散无形,只留下几根迅速变得焦黑,如同罪孽残渣般的枯枝。
  “凡俗的欲念所育之花,”伊索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冷的圣钟敲响,清晰,神圣,带着宣判般的意味,“终归是虚妄与脆弱的泡影。”他的目光扫过那转瞬即逝的灰烬,又回到尤里因恐惧和信仰崩塌而扭曲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源自生命层次绝对差距的,纯粹到极致的漠然与俯瞰蝼蚁般的……神性的轻蔑。
  西奥多对身后大天使长的行为早有预料,甚至懒得投去一瞥,他随意地抬手,厚重的帘幕无声滑落。
  尤里就这样看着,他的王和伊索的身影一同随着帘幕的合拢,无声地消失在静室的光影之中。
  静室内,火焰恢复了稳定的燃烧,将两位至高存在的身影拉长,交织在墙壁上,形成光与暗的奇异共舞。
  西奥多重回沙发上,等伊索回来时开口:“何必对他有敌意,他不过是孩子而已。”
  伊索站在壁炉旁,金色的眼眸凝视着火焰,又仿佛穿透火焰凝视着混沌的本身——西奥多:“清除无谓的杂念,如同修剪偏离主干的枝杈,可以省掉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