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跃动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徐载盈倒在地上,箭深深地扎进锦衣中。
  那日王絮提起猎物走回来,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意料之外。”她提起将近两米的长蛇,对徐载盈莞尔一笑:“不过这是可以入药的蛇,无毒的,就是肉少了点。”
  “你这箭术,若是那时对我放冷箭的是你,想来我亦难以活命。”
  王絮倏地拔出了蛇头上的箭,徐载盈眼睑微颤,以为她要动手,她却埋头在雪地里写下了几个字:
  林莺,好起来,回家。
  “要快点好起来,阿莺。”
  她低头轻声呢喃,泪水落在雪面,烫开了一个口子。
  徐载盈拔出箭,眼眶也有了几分热意,微微仰头,哑着嗓子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自林氏不再唤他阿莺后,徐载盈好多年没再唱过戏。
  他的母后再也不必一个人呆在冷黑的宫殿中,她带大了徐锦江,像一对寻常人家的母子。
  自此,梦中她亦不再来了。
  他求过方士,方士曾言:常入梦中之人,实乃与某些人于尘世存有未尽之憾事。此等缘分,每梦一回则损减几分,待至最后,全然无缘可续。
  徐载盈原是不信的,长陵境内,蓝田玉蹋,他一闭眼就会梦到一阵松雪香萦绕,那双平静的眼眸,温热的手,毫无眷恋的背影。
  爱是一把剑,动情总授人以柄。
  他爱王絮?这不见得,不过是孽缘罢了。
  所谓孽缘,并肩难成即为孽,命途交错乃为缘。
  他以为十年军营磨砺,已令他刀枪不入,现在看来,他依旧软弱,依旧无力回天。
  第7章
  飞檐之下,冰棱仿若倒悬利剑。雪落正酣,风卷雪花似银针漫舞,如搓绵扯絮之态。
  李奉元轻吐一口热气,百无聊赖地以手抚上冰柱。
  博士将他赶到屋外罚站。
  “长陵那个破乡下地方,一个两个的,为着一个女人,争着往那里凑。”
  李奉元听不得有人说程雪衣半句不好,撸起袖子,和同期大打出手。
  李奉元祖上是开国元勋,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因而被封王赐爵。
  当今圣上即位之年,其父以“勤王”之名,召集兵马,奔赴京城,平定七王之乱。逐一斩下叛贼首级,叛乱平后,偌大徐国仅余两位王爷。
  一个是圣上的亲兄弟南王殿下,二个便是异姓王李敬良。
  李奉元常居封地江东,身为家族嫡系血脉。他回京受封世子那年,才刚刚年满十四岁。
  初至京都,他生性鲁莽,行事与京都子弟大异,常遭冷落。李奉元不以为意,受封完世子,他便会回到封地,再不至此。
  太史令立于高堂,宣读受封诏书。他将绶带授于李奉元。
  只听得“咔嚓”一声,旌旗倒下,不偏不倚,正好压断了插在石阶之下的一根。
  紧接着,仿佛连锁反应一般,长旗一片片接连倒下,最后全部杂乱地倒在地上。
  是李奉元昨日遇到的少年。
  他手持一柄小刀,把玩于手,坐于石阶之上,黑眸睁得溜圆。
  是他割断了旗杆。
  李奉元和这少年,今日前,仅见过一面。
  昨日下学,细雨如丝。
  李奉元站在檐下,抬眼撑伞。
  不远处站着个学生,浓墨翻滚的天边响起几片闷雷,纷杂水气绵细地织在他身上。他如青苔般潮湿地倚在假山上。
  李奉元命人送把伞给他。
  仆人方凑到这人的身前:“我家主子,李奉元,李世子……”
  那学生倏地一笑,如疏冷的冰花绽放:“李奉元?倒没听过这京城还有个李世子。”
  李奉元正要上前,一个中年人带着仆从匆匆而至:“又惹事了?””
  来往的学生皆跪倒在地,称呼他为南王殿下。
  假山边的学生别过头去,不置可否。南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吧,回家。”
  那学生路过檐下,向着李奉元投来一个无声的眼神,不算善意,更非感激。
  李奉元凝着眼前伏倒在地的旗杆。
  南王世子周煜,方才对他比了个口型,李奉元瞧得真真切切,分明是一个“滚”字。
  李敬良嘱咐他:“此事爹已知晓,周煜年少轻狂,你且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些日子遭遇的种种针对,都没这一件事令他莫名其妙。更何况,李敬良独对此事,不许他寻仇。李奉元咽下一口气,独自一人去丞相府交接文书。
  丞相府有座湖,他寻去时,丞相正在湖心亭看雪。两人聊了几番,风深露重,一道身影在夜色中向这边匆匆走来。
  霜浓雪重的冷月夜。
  她近了,吁吁地喘气,乱纷纷的长发沾了雪的湿晕,水珠顺着发梢划过鬓角,似泪坠下,打湿单衣。
  他只觉得他前生所做的梦,向他走来了。
  在梦中,他是行走江湖的游侠,与侠肝义胆,英姿飒爽的妙龄少女携手,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她与着梦中人的形象,相去甚远。
  可李奉元已看呆了。
  她像隔着濛濛水汽,以纯粹墨笔线描的茶花,运笔时提时顿,模糊得叫人看不真切。
  藤黄烛光映照于她身,李奉元方觉她仅着一件单衣。
  “小女十岁前养在长陵祖宅,不在京城,故而养得离经叛道了些。”丞相道:“……雪衣,这般莽撞,也不知披件衣裳。”
  李奉元向来不守规矩,却在此刻意识到,这般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不合礼制。
  她叫程雪衣。
  真是一个极好听的名字。
  此刻,他方顿悟,古往今来,诸多英雄好汉,为何会为一介女流,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你这般孱弱的身子,养了数年,才强保下一条命来,我仅你一女,是要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爹。”
  李奉元听她音色生涩,抖下一身霜雪。
  “女儿错了,再不敢了。”
  李奉元没看她,可却已经想到,她在风中,瘦削的身子摇摇欲坠的模样。
  当时,他克制住上前扶住她的冲动。
  这样一个孱弱的人,丞相怎舍得对她口出重言。
  冰柱在李奉元手中融化开来,冰水滴答落于地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响,让李奉元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如今,不知她身子可否好些了。
  待李博士走出来,李奉元已不见了,青石铺就的小径早已被白雪覆盖,上留一行脚印。
  他爬墙出去,绕过几条街,来到丞相府,
  李奉元拍落夹袄上掺杂的雪花,搓一搓手,正要叩响铜环,朱门由内而外打开。
  他忙躲在石狮子后,撑伞的仆从率先走出,李奉元屏住呼吸。
  紧接着,一片墨色衣角露了出来,衣角主人接伞的手修长有力,衬着红褐色的花梨木伞,显得愈发玉白清瘦。腕骨上系着一根红绳,拴着的铃铛坠到臂肘。
  李奉元恨恨地看衣角主人。
  周煜。
  他此番是来寻程雪衣的,今日她要回长陵理佛,他是想陪她的,不想竟被这家伙抢了先。
  六年前,他回到家,魂不守舍,第二日他爹李敬良自宫中归来,他正要问起程雪衣。
  他已先开口:“你便不要再气周世子了。”
  “他遭了报应。自小订下的未婚妻是个可怜孩子,先天不良于行,养在祖宅,前些日子周煜才带了聘礼去长陵。”
  世家大族,向来注重门当户对。
  往往自幼便为子女订下亲事。大族子弟自订婚起,便知自己未来的妻子,夫婿是谁家子弟。
  依家族之规,嫡女在出阁前,多养于祖宅,亦或身处别州大族中,远离京城喧嚣。
  待双方皆至适婚之龄,男方便会携丰厚聘礼,前往女方所在之处,迎接其进京。三书六礼,一一备齐,前往官府盖上印鉴。一旦婚书出炉,自此,夫妻之名既定,二人牢牢绑在一起,再无转圜余地。
  李奉元:“长陵?”
  李敬良道:“现下回京了,昨夜那孩子发起高烧,性命垂危,今晨太医也去了,救回一条命。可惜了一双眼,无法视物了。”
  “她叫什么名字?”李奉元问。
  “你好奇?”李敬良讶异道:“叫……好像是……雪衣罢。”
  李奉元心口无端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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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叶沙沙作响,“笃笃”的木鱼声传至山间。
  长陵县城之畔,一座古寺坐落于山间,红墙青瓦,檐角飞翘,青瓦之上,积雪堆积,露出一块牌匾,上书“静悟庵”三个大字。
  王絮跪坐于佛像前,俯首磕头:“檀彻愿断尘缘,自此常伴青灯古佛。”
  师太静立一边,剃刀轻划,发丝簌簌而落,堆成个小山丘。
  她递来一面铜镜:“放下执念,方得自在。”
  王絮接过铜镜,凝视其中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