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贫困小村里,诸人平日生计艰难,粗食亦难果腹。
  今得野山猪肉汤,实是难得美味。这汤于村民,是奢侈的享受,众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村里最吝啬的村民马有财,恨不得提个桶来。
  趁着其他人回家拿碗,王郗近水楼台,先端着碗上前,邻家大哥一瞥,摇头,回身取了个盆来。
  王郗受宠若惊地看他一勺一勺的舀着肉。
  泛着油光的肉在盆里微微一颤,翻了个身,少顷,被装得满满当当的盆压在他手心。
  他手就像被火撩了一下,热辣发烫,问:“行云哥,你这是……”
  隋行云环顾一圈,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你和你姐一起吃。”
  他推了他一下,将他推进门,一边嘱咐他:“不要告诉你娘,还有你爹。”
  长空既无浮云蔽日,却呈昏沉之态,千树万树琼花开遍,映出滢滢清辉。
  王郗勾着脚掩上门,双手端着盆,踱进灶房。
  王絮在砍柴,手起斧落,干脆利落,见他进来,将斧子置于一边案上。
  二人各取双箸,边吃边聊,王絮提了几句隋行云,就一口一口吃着肉,唇上沾得些许汤汁,她遂自怀中取出一方巾帕,拭干净嘴。
  “阿姊,多加些柴呀。”王郗朝掌心轻吹一气,又用力搓揉双手,咧嘴而笑:“呵,娘予了书院管火的老师傅些许银钱,他已应承帮我打点了。”
  雾气化作寒霜,幽幽消失在茅草屋内。
  名为王絮的女子缄默未语,只是添了片柴。
  “闻得这一届学子出师后,大多在县里谋职,运势顺遂些的还能在县衙当差呢!”
  王絮的目光落于少年神采飞扬的面庞,“哪有这般轻易?”她不禁心生躁意。
  她所生之处偏僻荒僻,官家未曾拨款修筑书院。整个县城仅有的一所书院是当地世家门阀集资所建。
  公子哥大小姐堂而皇之吃喝玩乐之所。
  莫论管灶火的,即便书院夫子认为家弟才华出众、惊世骇俗,欲将其纳入,亦是艰难至极。
  “你那书院距咱家二十余里,日夜往返相加要徒步四十余里,我可没你这等福泽。”
  少年刚欲辩驳,王絮便开口打断:“休要多言,我去铺些稻草在炕上,你将柳絮塞进被里。手脚利落些,爹娘赶集马上就要回来了。”
  少年无奈,强压下心中澎湃激动,只得依言照做。他步入柴房,捧起一掬柳絮进屋,掀开早已塌陷的被子一角,缓缓放入柳絮。
  “阿姊,稻草昨夜爹娘新铺了,不用拿了。”
  他们凭依着夏天采收稻草,柳絮过一个相对温暖的冬。王浠见无人回应,走回灶房,方才还在捡稻草的王絮,连带着箩筐俱杳无踪迹。
  屋外,雪地之上遗落一串足印,随风雪涤荡,渐次变浅。
  王郗循迹寻到一处山洞,站在穴口一侧,挡住了一角光亮。
  他向来倔强的阿姊,何曾这般讨好过人。
  王絮微微俯身,拧开水壶,将它凑近青年的唇畔,倾斜壶身,让水缓缓流入青年口里。
  青年艰难地吞咽着,水滑过喉腔的瞬间,不禁蹙眉。
  粗陶水壶带来的异味,混合着陈旧的气息,在他舌尖逸散开。
  望着眼前女子关切的眼神,青年强忍不适,继续喝下这带着异味的水。
  王郗心已经揪起来了,这人眼里分明写满了嫌弃。
  青年低头,胸口又开始渗血。
  还未等他组织好语言,王絮将装药的瓷瓶放下,掰碎了口袋里放的干粮,用手掌递到他唇畔。
  “啊……我忘了,你现在可以自己吃了。”
  王絮声音温和,似乎还带着几分苦恼。
  青年回避似的侧过头,好像以为王絮会叫他张嘴似的,王絮却小心地将干粮倒进自己嘴里。
  她拍了拍手,从箩筐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有几块完整的干粮,她递到他的嘴边。
  青年哑声问:“你照顾我多久了。”
  他咬上干粮,就像是咬了一块冰,又硬又涩。
  王郗握紧了拳头,这人是什么态度?
  这些干粮是他悄悄塞给王絮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吃。这男人吃起来却一副金尊玉贵,勉为其难下口的模样。
  ……
  “林莺,我阿姊只是寻你替嫁,你不是没有承她的情,至于一副索命模样吗?”
  王郗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要将徐载盈吞噬殆尽。
  徐载盈敛下眸中嘲意:“只是?”
  他被王絮算计的命悬一线,受尽折辱。居然堪堪只称得上一个“只是”。
  徐载盈对王絮的弟弟亦有印象。
  他知晓王郗一直在暗处悄然观察他与王絮。
  后来,他为报王絮之恩,教她习字。徐载盈未详述自身之事,一拉一扯间,她就将一切“都”说了。
  原来初见时,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躲在洞门口的人,是她的弟弟。
  王郗匿于洞门之处,形迹并不甚高明。徐载盈仰赖王絮搭救,对他几近含恨的眼神,仿若无睹。
  他躺的地方,周遭土壤尽是干粮屑落。他的伤相较最初那骇人模样,已然好了许多。
  想来,自徐载盈摔落寒潭,应是已过数日。
  王絮俯身,轻解缠绕于林莺胸口之布条,以水壶中热水冲洗净那血迹,边上药边答:“我在河边浆洗衣物的时候,捡到的你,估摸已经三天了吧。”
  她的声音轻而柔,发梢不经意间拂过徐载盈脸颊,似乎长发的主人在松树下邂逅了降雪,一股淡淡的松雪香扑鼻而来。
  徐载盈仰头凝望她。
  长发枯黄,发尾分叉得厉害,全身上下没有二两肉,周身皆骨,无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五官端正,脖颈修长,好生将养定是个美人。
  倒不像是个间谍或者奸细,指腹全是老茧,应是个朴实本分的农家妇女,想必还未出嫁。
  徐载盈仔细端详她的神情,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出乎意料地,王絮拒绝了他的报答,徐载盈多疑,眼前的女人越是拒绝,他越是认为她居心叵测。
  似乎是忍受不了徐载盈的注视,王絮将头垂得更低,包扎好他的伤口,留下水和食物,背起箩筐,站起身来,走到洞穴门口。
  她居高临下,挡住了穴口的光,洞穴彻底黑了,徐载盈却没错过她脸上飞逝而去的羞赧。
  王絮勾起了一丝笑意,微微苦涩:“家里给我找了门亲事,我心有不愿。你的身体我检查过了,甚是康健……要是你能帮我……”
  徐载盈同洞门口王郗的脸一样沉了下来。
  徐载盈至此方才相信她并非某人派出的间谍。对于王絮的言辞,他不禁觉得荒唐可笑。
  他可是东宫太子,尊贵之躯,未来要继承大统,坐拥天下。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农妇,竟对他心存妄念。
  不知身份尊卑,不知礼数。
  不过这正证明了她并非趋炎附势之徒。
  寻一个康健夫婿,这般朴实的愿景,待徐载盈归至东宫自会替她另寻佳婿。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不在朝廷,那些伪装起来的魑魅魍魉才会逐渐显形。
  在王絮悉心照料徐载盈的十日里,他的筋骨渐愈,伤口处虽仍不时渗血,但其边缘已开始结痂,新肉渐生。
  他告知王絮,他名唤林莺,乃县城里一大户人家的嫡子,在家族围猎时,被庶弟暗中放冷箭,不慎跌落至此。
  得知他的身世以后,王絮难掩眉眼中的苦涩。
  两人云泥之别,想来她也明白鸿沟难越。
  徐载盈望向堂下目光充斥怨恨的王郗,一挥手,王郗便被连拖带拽地拉下堂去。
  王母尖声喊叫,向王郗爬去,却被几个衙役丝丝挡住,她手扣在石板上,哭得泪流满面:“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明明是王絮那么贱丫头……”
  “我阿秭不过逃婚用你替嫁,你却这般穷追不舍,丝毫不顾往日情面。”
  王郗胸口郁气横生,他丝毫不顾嚎哭的母亲,攀着石板,指甲劈断在石板上。
  听王郗倾尽全力的喊声,徐载盈突然生了个想法。
  若他杀了王郗,王絮究竟是高兴多一点,还是悲伤多一些呢?
  她将这群人留于此地,莫不是正有此意?
  而他,何不遂了她的愿,全了她这份心思,以报救命之恩?
  第6章
  岑安拿捏着刘碧君,迫使阿金交待出王絮的去处。
  阿金如倒豆子般悉数说完,整个人便恹恹然地垂头低下,不敢去看王郗的眼睛。
  揣其心思,并非难事。
  她心向进城,往至危之处而来。县长定难料到,那逃窜之小妾,竟在眼皮子底下。
  徐载盈却觉得王絮断不会如此横冲直撞,
  她不信任何人,又岂会信此二人?况此夫妻二人,亦非可信之人。她既心存疑虑,又怎会轻信于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