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血液顺着口腔流进食道,滚烫的红色溅落在金色枝叶上,宛如岩浆,烧灼出一个个孔洞。
  那颗血肉夹杂着枝叶的头颅,魔阴的症状在退行,渐渐浮现了人类的五官轮廓。
  先出现的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被绝望和嗔怒撕扯,时而冒出肉芽,时而变为瞳孔,很快,被重塑好的眼眶流出泪来。
  金色的泪。
  “救救我,求你……”
  半人半孽物的生命发出几乎不可辨认的声音,他的手半是枝桠,半是夹杂着骨片和血管的血肉,融合在一起,难以分开。
  他用力地攥住郁沐的衣角,泪一滴滴淌下来。
  “我知道。”
  郁沐的声音冷静得过分了,他斩钉截铁地咬字,伸手去抓散落一地的药剂瓶子。
  可瓶子滚的太远了,而且,他还没配好药!
  “救救我……”对方用嘶哑的声音恳求着。
  “我知道!你服下的倏忽的血肉不多,你还有救!”
  他抓住了瓶子,用牙咬开瓶塞,黄石白参的粉末有一股刺鼻的草木味道,未经研磨,干燥得像是白灰。
  他没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该怎么服下?灌进去吗?有用吗?
  郁沐捏着药瓶的手鼓起青筋,如同皮下漫开的细嫩枝条,勃勃地跳动着。
  然而,电光石火间,膝盖下压制的身躯突然停止了颤抖,血肉像是被侵蚀了一般,从内到外开始腐烂,郁沐意识回笼,定睛,陡然发现,曾咬住他手臂的那张嘴,已经烧灼得失去形状了。
  他的血,过量了。
  “爸爸,妈妈……好疼啊……”
  孽物发出了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声音,然后,那只深蓝色的眼睛爆开,变成了一滩蠕动扭曲着的叶芽。
  咚。
  药瓶砸在了地上,滚出很远。
  郁沐的脊背一下垮了,衣服被汗水浸湿,显得他纤瘦又弱不禁风,额发遮住眼睛,只露出抿得平直的嘴角。
  血凝了,被咬烂的衣袖露出一道齿痕清晰的伤疤,结了血痂,通红一片。
  几秒后,郁沐狠狠咬了一下牙,再抬眼,瞳孔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他站起身,拿起先前队长给的匕首,锁定了一个方向。
  很近。
  因为罪魁祸首总是喜欢在近处欣赏自己一手制造的惨案。
  “等等,你要去哪!”
  队长刚从重围中杀出来,就看到弱不禁风的丹医跨过一地血肉,朝着某个方向迈步,正欲跟上,又被横空出来的敌人阻断。
  郁沐一脚踹开偏院的门,将云骑远远甩在身后,单手翻上院墙,循着血脉中再熟悉不过的鼓动辨认方向,他速度非常快,在深巷的转角停下后,迎面飞来一具躯体。
  郁沐扬起手,看都没看,匕首上斩,将对方分为两半。
  然而,当他抬眸时,眼前的景像犹如另一方地狱。
  是霜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冰霜将地面划分出数道弧线,如同潇洒自逸的斩击在地面破开的纹路,无数药王秘传的尸体冰封在那一个个比人高的冰柱中,表情或惊恐,或绝望,隔着冰面,都能感受到对方临死时的歇斯底里。
  郁沐向前一步,忽然,一道人影印在地面上。
  他猛然抬头,只见澄月高悬,一个身着云骑银铠的白发女人立在高墙飞檐上,手中长剑斜垂,剑光凛冽。
  郁沐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只能看清那挥之即斩的碎月飞光。
  “斩尽,孽物。”
  凄冷又癫狂的女声,随着剑出的刹那袭至耳边,屏息之间,月光倾落,斩至眼前。
  向后一退,匕首与剑锋斜擦,剑尖挑开锐器,对方身如鬼魅。
  “镜流!”
  郁沐唤了一声,但显然,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堕入魔阴身了。”
  郁沐气还没喘匀,伸手抵了镜流一剑,掌中匕首却被剑尖应声挑飞。
  他只得后退一步,视野里,镜流挽了个剑花,不发一言,霜气却在凝结。
  “不会吧。”
  充分见识过镜流剑术的郁沐揉了揉手腕,苦中作乐地自言自语:
  “我打前任剑首,真的假的?”
  第6章
  当镜流如迅疾飞矢掠至眼前,霜刃斩过,低温凝结冰凌,在空中留下一道苍白细线。
  郁沐猛地退至十米外,不待他站稳,镜流便追来,趁势下斩。
  叮!
  尖锐的兵刃碰撞声后,镜流的剑被荡开了。
  一抹金光从郁沐掌中闪烁,他凭空抽出了什么,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孽物。”
  薄唇轻启,镜流握紧剑的单手扬起,剑尖落银光,比起最初,她的声音染上了几分疯邪与痛恶。
  空中结出细碎冰屑,雪魄森冷,如同天上月。
  呼吸之间,冷意刺痛喉管,五脏六腑都在凝结。
  “我未伤人,又无意与你为敌,再继续下去,云骑很快就会——”
  郁沐话还没说完,碎月般的剑锋就斩断了他的尾音。
  他侧身躲避,只见镜流旋身横砍,直接将郁沐抽飞到空中。
  紧接着,她原地起跳,轻盈得像一方雪片,剑身沐浴在苍冷的月华中,劈斩而下。
  郁沐在空中下坠,巨大的失重感逼迫他睁开眼睛,悚然间,发觉自己居然短暂地昏了过去。
  是刚才被抽中脊椎了吗。
  他活动了一下身躯,刹那间,身体发出枝条抽发的轻响,断裂成三截的脊柱合了回去。
  真不愧是能斩杀孽龙的仙舟剑首,丹枫热衷于和镜流分个高下实在正常。
  不过,那次的比试是谁赢了?
  记不清了……
  郁沐思绪断了一瞬,又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醒,他伸出左手,掌心开裂,正欲抽出什么,突然听见后方传来急促又沉重的跑动声。
  郁沐瞥去,心里骤然一紧。
  是院落里的云骑军,这就追上来了。
  “不!别过来!”
  郁沐连忙出声,声音却立刻被空气绞碎,无法传达。
  为首的高大的云骑队长砍断地面冰凌,十数名云骑紧随其后,他们同时仰头,银甲覆面,即便看不清神情,也能从中体会到他们的惊诧和紧张。
  “快离开她的攻击——!”范围。
  郁沐刚张嘴,便看见冰棱冻住云骑们的双脚,只一瞬间,就攀到了头顶。
  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成了一具具冰雕,而罪魁祸首,不过是镜流不自觉释放的剑气而已。
  几抹剑意从郁沐肩头擦过,直奔为首的云骑而去,如同落雨。
  一道冷肃的剑光逼近,郁沐抬眼,瞳孔中仿佛要斩破天地的身影俯冲而下。
  堕入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尽丧,魂入浊海,对面不识。
  这便是无尽形寿的代价,何其残忍。
  电光石火间,郁沐做出了决定。
  他左手抵在胸前,金光从手腕生发,与这毁天灭地的一剑猝然相撞。
  与此同时,在暴雨般砸落地面的剑气到达前,金叶垂落的枝条拔地而起,如同坚盾,拱卫整条深巷,又在瞬间被剑气绞杀,灰飞烟灭。
  燃烧着的金绿色枝叶残骸如萤火,随飓风向外飞散。
  砰!
  惊雷般的余波荡开数十里,气浪外冲,楼房震颤,防风铃作响,全城哗然。
  郁沐重重砸向地面,落地时一滚,避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然而,在先前的冲击中,一整片深巷被夷平,砖瓦碎成齑粉,灰气上浮,视野不清。
  挡住了吗?
  郁沐向后回望,看见冰雕们安然无恙后缓了口气,没等他喘匀,尘霾中杀出一抹红光。
  是镜流的血色双眼映在霜刃上的颜色。
  郁沐愣了一下,试图再度抬手格挡,但慢了半秒。
  在镜流的剑即将斩下郁沐头颅的刹那,一抹金色的雷霆在上空天云中闪现,电光如流,直冲霄汉。
  “煌煌威灵,遵吾敕命。”
  有人低吟。
  威武的神君自云中脱出,手握石火梦身,刃卷横云,挟着雷霆砸落地面。
  郁沐后退一步,没站稳,直接被掀飞,飞出去几十米,原以为又要自由落体,却突然撞进一个人怀里。
  对方的胸铠坚硬,撞得郁沐后背生疼,好在手掌足够有力,揽过郁沐,避免他在冲击中受伤。
  “退后。”
  柔软的白色发尾扫过郁沐的脸颊,低沉的嗓音旋在耳畔,他踉跄一步,靠上景元的手臂,站稳。
  郁沐偏头,只见景元面容严肃地望着神君俯瞰之下的镜流,金黄色的眼瞳中有光影跳跃。
  “下面的云骑拜托你了。”
  景元放开郁沐,说完,就从三层楼上跳了下去。
  郁沐连忙上前,抓着栏杆向下望,只见景元手持阵刀,冲至镜流面前,刀刃横扫,与剑锋相撞。
  兵戈交接之声如击玉穿石,刀光剑影明灭闪烁,快到掠出残影,令人难以用肉眼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