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柳无咎疑惑道:“原谅他?”
  “是,青冥他比你年长,可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比你成熟,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也是头一次喜欢人。”
  他们是一样的。
  很多事上,他们一个缺了过去,一个缺了未来,所以总难拼成一个圆满。可是这件事上,他们是一样的,既没有过去,也不知晓未来,过去与未来,都要他们自己去填满。
  柳无咎忽而又有了神采,好像长夜之中,突地射出来一道神光!
  他不会走的,也不会再走了,他要追上贺青冥,追到他身边!
  他跑了起来,飞了起来,他的两条腿已太过疲软,他的目光却还炯炯有神,闪动着甜蜜而快活的光彩。他终于寻见了一辆车,车夫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华山。
  “华山?”车夫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华山可险得很呐!”
  “再险再难,我也要去!”
  车夫道:“为何?”
  柳无咎笑了,他已笑得开怀,笑得眉眼弯弯。他说:“我要赶着去见心上人!”
  第198章
  贺青冥、洛蘅已出长安, 来到华山脚下,华阴城中。
  华山巍峨,腾跃于浮云群烟之上, 从此地望去, 头顶是天, 天上却还顶着一座西岳华山。时已大亮,在山的身后,金日烁光, 突地万箭齐发!
  正午时候,天色转阴, 二人找来一家饭馆, 赶路赶了一天,肚子已不大听脑袋使唤了。一闻见香气, 不要说肚子, 就连腿脚也再控制不住。
  洛蘅呼哧呼哧吃完一大碗大刀面, 心满意足地长吁了口气。抬头再一看,贺青冥坐在她对面, 仍是慢条斯理、不紧不快, 他却只吃到了一半。
  洛蘅顿时不大好意思了,她一个女孩子,饭量大不说,吃相也不大斯文。贺青冥却道:“年轻人能吃是好事, 如今我就是想吃什么,也有太多忌讳。”
  洛蘅点点头。贺青冥只一笑,他知道她并不明白,就像很多年前,他也不明白。有时候, 有些事,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明白。
  二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却见老板在巷角放了两碗剩饭,唤来一条哈巴狗,那狗儿生的十分活泼可爱,又极为粘人,洛蘅忍不住顺手喂给它一根棒骨,又撸了把狗毛。狗儿欢快地舔了舔她的手心,又接着埋头干饭去了。洛蘅笑了笑,转头问老板道:“这么就它一条狗,另一只呢?”
  老板道:“店里只养了它一只,是前年路边捡回来的。”
  洛蘅奇怪道:“那怎么却放了两碗饭?它吃得多么?”
  老板摇头,道:“另一碗是给人吃的。”
  洛蘅更惊讶了:“人?”
  “是啊,这几天打东面来了个小乞丐,看着怪可怜的,偏偏又倔的很,给他钱也不要,给他饭也不吃,便只好把吃的放在这个角落里,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管,等过一会,他就会自个来吃了。”
  洛蘅心下纳罕,却也没有在意,只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银钱递给老板。如今世道太乱,太多人流离失所,路见不平,能帮几分算几分。
  不多时,贺青冥也已吃好了。二人正要动身,忽见巷口闪过一道灰色的影子,洛蘅定睛一看,只见一人蓬头垢面、衣衫也破破烂烂,只胡乱裹住身子,勉强蔽体,想来这便是老板口中所说的那个乞丐了。
  那乞丐一顿狼吞虎咽,嘴巴顾不上了,便用手来刨,他的手却颤颤巍巍,抖如筛糠,碗里的饭菜抖出来了,洒在地上,他赶忙埋头去捡,又时不时左顾右盼,一副惊惶万状的样子。他虽是一个人,却还不如方才那条哈巴狗,哈巴狗尚且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跟人肆意嬉闹、撒娇,他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头不能过街的老鼠一样,生怕给人瞧见。
  洛蘅瞧着瞧着,心中更为不忍,她忍不住又瞧了一眼——这一眼,那乞丐却也转头过来,二人目光在这一瞬间忽地交汇成一条狭路相逢的直线。
  二人顿时都愣住了。
  虽只有一眼,可这对眼睛,洛蘅绝不会忘记——梁月轩!
  夏日的天总是很快翻脸,老天爷一惊一乍,哗啦啦劈下大雨!
  她记起来了,梁月轩也似记起来了。他却拔腿就跑,落荒而逃!他飞快地冲进巷子,又冲入瓢泼大雨!
  “梁师兄——梁师兄!”
  洛蘅追着他,在他身后呼唤着他,可她不知道她的呼唤,此刻却已变作索命的咒语!梁月轩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他好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来一个疯狂的声音:他要逃,逃!
  他跑得飞快,他的身子已不是他的,只剩下来一个残破的鬼魂,在他身体里鬼哭狼嚎,把昼夜颠倒。他在大雨里胡乱地逃,他不知道哪里是东西,何处是天地,他再不是人了,而是一头乱蹿的牲口,一条丧家之犬!
  是,是了,他是牲口,他不是人!他不是什么梁月轩,不是什么人的师兄!他拼命地跑,也拼命地忘,他要把他所有的过往丢开、抛下!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能安息,能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洛蘅却又唤道:“梁师兄!”这一次呼唤,竟已带了哭腔。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反正他们都在雨里雾里,反正他们的重逢也就像这一场夏日的大雨,合该来的快,去的更快!
  他却脚下一滑,囫囵滚入一条水沟。
  他要爬,爬起来,爬起来继续逃跑——洛蘅却已扑入水里,紧紧抱住了他!
  梁月轩不住挣扎,他又变作一条水沟里的泥鳅,滑不溜手,他好像要潜入沟里,要埋头钻进泥里,让她再瞧不出他,再叫不出他。
  洛蘅却仍抱着他,死死箍住他,失声哭道:“梁师兄!”
  梁月轩终于不再挣扎了。他神色灰败,无数次想要支起来身子,却已再没有力气,他只能畏缩在她怀抱里。他怔怔地流泪了:“我太脏了……”
  洛蘅却笑中含泪,道:“你看,我也一样。”
  “洛……洛师妹!”梁月轩终于痛哭!
  他的哭声那样凄厉,好像要与老天较量,要盖过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没事了,没事了……”洛蘅抱着他,不住安抚他,“都没有事了……梁师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师兄。”
  一人却道:“是叶风眠?”
  雨仍在下,却已落不到他们身上了。二人抬头一看,贺青冥撑着伞,站在他们身前。
  梁月轩没有回答他。贺青冥又道:“还有你的右手,也是他?”
  梁月轩低着头,勉强按住那只不断颤抖的手,不愿意叫它给贺青冥看见。洛蘅又惊又痛,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一只无用的右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梁月轩若废了右手,不亚于失去性命,从此江湖上也不必再有这么一号人了。
  贺青冥又看了一眼,道:“经脉尚存,可知不是外伤,而是心病。你没有死,却给他彻底打败了,变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梁月轩咬着牙,脸上肌肉隐隐抽动,却还是一言不发,好像他早已习惯了。若是从前,他已然怒喝,已然拔剑,他是梁有朋和霍璇儿的儿子,是大重山的少掌门,他的尊严不允许有人这样侮辱他。但他现在已什么都不是了,又何谈尊严?尊严,呵,只怪他从前过惯了少爷日子,他太过天真,竟不知它是何等奢侈的东西。
  “贺前辈!”洛蘅不敢置信,贺青冥怎么忽地变了一个人?方才还是春风拂面,此刻却又冷酷如一头魔鬼。
  贺青冥却不管不顾,继续道:“你在这里,你的叔叔梁有期在哪里?他是被迫给叶风眠做了人质俘虏,还是已被你抛弃献祭,换作活命的救生符?”
  “……住嘴。”梁月轩终于痛苦,从唇齿缝隙里挤出来一道嘶哑的低吼。
  贺青冥却道:“梁有期在哪里?你可以做狗,可以猪狗不如,你的叔叔呢?还是他早已死了,变作孤魂野鬼?而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在人间活着做什么!”
  “闭嘴!”梁月轩喝道。
  “你要我闭嘴?你要我闭嘴,该动手而不是动嘴,不过你已废了,已提不起剑了,你不配当梁有朋的儿子,他虽然糊涂却一辈子不曾窝囊,你也不配做大重山的传人,华山脚下,如斯圣地,已给你玷污了,八大剑派都要为你蒙羞!还有你叔叔,人尽皆知,他从小到大照顾你爱护你,可你不敢报仇,不敢这样不敢那样,噢!但你竟然还有勇气做一个乞丐,去跟人家家养的哈巴狗抢饭!”
  “贺青冥!你个王八蛋!”梁月轩猛的怒吼,一把挣开洛蘅,顺势拔出她身上的坠露剑。
  贺青冥喝道:“我此刻问你,你把梁有期丢在哪里!你的仇人叶风眠又在哪里!你该在哪里而不是这里?!”
  “——隆昌赌坊!”
  梁月轩一声大喝,一剑刺向贺青冥!
  第199章
  霹雳闪下!
  天雷滚滚, 滚不尽无边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