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贺青冥轻笑一声,道:“我就在这呢,你想我做什么?”
  柳无咎道:“若是有一天看不见你,我只会更想你。”
  贺青冥便没有说话了。他瞧着柳无咎,瞧了好一会,似乎叹息了。
  柳无咎目光闪动着,却像是在闪着泪光。他道:“你听我的话,咱们再找一找,好不好?”
  他看似是在询问、商量,却又像在恳求。
  贺青冥闭上眼,似乎又在叹息。柳无咎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无咎,我不是不想答应你。”贺青冥道,“可是我太累了,我吃药吃的都快没有味觉了,我不想吃药……我想回家。”
  柳无咎浑身一颤!
  贺青冥竟也在恳求。
  贺青冥躺在那里,却像只躺着一张薄纸,他闭着眼,看上去气定神闲的样子,声音却是颤抖的。
  贺青冥这样的人,竟也似走到了尽头。
  这张强弩似乎已经生锈了,也早晚该下战场了。
  “好,好……”
  柳无咎呆呆应着,把余下熬好的一罐汤药拿出去倒掉。
  夜色已浓了,双峰山下却热闹得很,草木蓬勃生长,飞虫挥舞着翅膀跑来跳去。
  他却想起来贺青冥方才说过的话。
  放过他。
  他若放过贺青冥,谁又来放过他?
  回家。
  贺青冥不在了,他又何以为家?
  柳无咎忽盯着那个药罐,这罐药他熬了一个时辰,从日落熬到月升,而后它熬好了,他却还要接着熬过一个个晚上。
  柳无咎盯着它看了一会,忽地抓它起来,仰头灌了一大口。
  太苦了。
  他只不过喝了一口,就要忍不住干呕,何况贺青冥一连喝了三个月,每天都要喝三道。
  他又要喝。
  一只手却摁住了罐口,教他不能如愿以偿。
  柳无咎见过这只手,它曾经是匀称、温暖而有力的,如今已有些凉、有些瘦了。
  很久以前,他曾经很喜欢让自己的手心躺在这只手心里,如今这只手却似可以躺在他的手心了。
  贺青冥摊开手心,给了他一颗糖渍莲子,微微笑道:“吃一颗吧,这样就不苦了。”
  柳无咎吃了一颗,莲子很甜,然而莲心咀嚼到尾声,还是有一丝苦的。
  就像贺青冥,他此刻在笑,神色却有一丝憔悴和疲惫。
  他也很难入睡,要么睁着眼到天明,要么总是被梦魇惊醒,于是一日日下来,又越发憔悴和疲惫。
  “白马白,长亭长,晚流霞,夜留芳……”
  柳无咎为他哼了这首曲子。贺青冥笑道:“无咎唱的比我好听。”
  他又道:“乐游原上愁,陇歌几时休。可惜,我许久不见故乡,如今怕故乡见了我,也再认不出了……”
  第154章
  贺青冥的声音愈来愈低, 又愈来愈轻了。
  他好像坠入了一个很轻盈的梦里,他被梦包裹着也温暖着,渐渐入了天明。
  这是他十二年来做的第一场好梦。
  醒来的时候, 他看着枕上不属于他的压痕沉默了片刻, 而后被柳无咎香喷喷的早饭叫走了。
  柳无咎给他盛了碗粥, 他决定改药谱为食谱,为贺青冥补一补身体。
  贺青冥吃了两口,忽又停箸。柳无咎道:“怎么了, 不好喝吗?”
  贺青冥道:“昨天晚上,我好像梦见了我母亲。”
  柳无咎脑门硬生生挤出来一个斗大的问号。
  贺青冥看着他, 道:“我梦见她抱着我。”
  斗大的问号咣当一下掉地上了, 柳无咎脸上微微发红,只装作若无其事道:“她毕竟是你母亲。”
  贺青冥又道:“可我四岁过后, 她就不再抱我了。梦里她抱着的却是现在的我。”
  柳无咎只好改口:“那毕竟是梦。”
  “是么?”贺青冥笑道, “可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梦。”
  柳无咎呛住了。贺青冥道:“无咎, 我早教过你了,吃饭要细嚼慢咽。”
  柳无咎这下可真是骑虎难下, 有苦说不出。
  他道:“你慢慢吃, 我去准备车马。”
  柳无咎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踢倒了凳子。
  贺青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柳无咎听见他笑,也忍不住笑了笑。
  笑虽然于他们而言已没有用处, 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柳无咎怕贺青冥热到,于是在车顶上洒了好些冰凉的井水。贺青冥如今也像水做的,一会怕冻着了一会又怕热坏了。
  贺青冥总结道:“你只怕以后做不好父亲。”
  柳无咎当然很不服气,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你怕是会惯着孩子。”
  柳无咎却想, 对你怎么能一样?
  日头升得很快,落得也很快。
  夏天总是毛毛躁躁、匆匆忙忙的,生怕耽搁了秋天的时间。
  贺青冥他们却慢悠悠的。他们虽然说要赶路,却似乎很享受路上的时间。这一带还是唐门的地界,路上既没有坏人也没有麻烦人,只有初夏的花丛和花丛里翻飞的鸟雀蜂蝶,还只有他们两个。
  正午的时候,柳无咎停了下来,贺青冥叫他进到车厢里,递给他剥好的荔枝,道:“热不热?”
  “我戴着帽子呢,今天日头还好,何况咱们在十二峰下,有林荫遮着。”柳无咎囫囵吞了一个,又吐出来果核,正不知道往哪里吐,贺青冥却已顺手接了,放到身后的果篮里。
  贺青冥道:“再走一个时辰,便出了十二峰了。无咎,你已赶车赶了一上午了,待会吃完饭好生休息一阵子。”
  柳无咎应了,又抓起来几颗荔枝,却被贺青冥拍下来一颗,轻斥道:“荔枝吃多了上火。”
  柳无咎道:“就一颗。”
  “不行,你吃了一颗又要一颗。”
  柳无咎道:“东坡先生还说‘日啖荔枝三百颗’。”
  贺青冥道:“可惜你没去过岭南,那是‘一啖荔枝三把火’。”
  柳无咎吃不成荔枝,只好睡他的大觉去了。
  车厢不比房里宽敞,柳无咎坐着没什么妨碍,躺下了才发觉他近来个头蹿的太快了。柳无咎嘟囔道:“明明几个月前还好好的,我还特意从盟里挑了辆大车。”
  贺青冥揶揄道:“只怕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柳无咎懊恼不已,站起来却又磕到了头。贺青冥让他半躺下来,枕在自己膝上睡觉。柳无咎结巴了一下,道:“你,你不睡吗?”
  贺青冥道:“我今日已睡的太多了。”
  “哦。”
  贺青冥怪道:“你怎么还往那边坐了?”
  柳无咎还没找好说辞,贺青冥却似乎恍然了,道:“你怕硌着?”
  柳无咎道:“那倒不是……”
  “那为什么?”
  “我……我头太重。”
  贺青冥瞧了瞧他。
  柳无咎已全然长开了,他脸小头也小,周身比例近乎天人,脑袋似乎重不到哪里去。
  这种毫无现实依据的借口当然被贺青冥冷酷无情地驳回了。
  睡觉总是要平心静气的。枕在贺青冥的膝上,柳无咎自然不可能静心,更不可能很快睡着。
  他不知道他虽闭着眼,眼珠子却还在躁动。贺青冥道:“你也要我为你助眠吗?”
  “……嗯。”柳无咎看似淡定,实则仓皇地道。
  贺青冥道:“我唱的不好,还是念诗吧。”
  于是他念起来诗,好巧不巧,正是《诗三百》第一篇。
  柳无咎道:“为什么是《关雎》?”
  贺青冥道:“念诗不从《诗三百》开始,从哪里开始?《诗三百》不从《关雎》开始,又从哪里开始?”
  柳无咎哑口无言,贺青冥说的真有道理。
  可他现在偏偏就是很没有道理。
  很没有道理地心动,很没有道理地心慌。很没有道理地为之喜乐为之忧愁。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贺青冥倒很天真,他天真地以为柳无咎像小时候开始背书的时候一样,一背就容易犯困。
  可是柳无咎已不再“思无邪”了。
  柳无咎挣扎又忍耐,忍耐又挣扎,终于在一番纠结斗争之后入睡了。
  彼时贺青冥已念完了《周南》《召南》,他该庆幸他没有念到《卫风》。
  《卫风》是更为大胆而热烈的。若念到《卫风》,只怕柳无咎今天都别想睡了。
  贺青冥念到《柏舟》,便不再念了。
  柳无咎已睡着了,他已不必再念。何况下一篇是《绿衣》,他已不忍念下去。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几乎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柳无咎会怎样伤心。
  尽管这一天,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就算没有意外,他也总是要先离开的。只是如今这一个意外来的却太快。不要说柳无咎没有准备好,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