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谢瑾抬头看了他一眼,异常冷漠:“……没什么。”
  “没什么又是什么?”裴珩不依不饶:“前些日子父皇说我是朽木, 非拿你作比较, 害我又跪在明堂罚抄了五十遍书!你该不会又跟父皇卖弄炫耀了功课,想故意踩低我吧?”
  谢瑾实在累极了,懒得跟他争辩,抿着唇便想绕过他。
  “喂, 你!”裴珩立马从树上跳了下来。
  谢瑾的袖子被猛拽了一把, 他眉心浮出一抹愠色,又正色道:“我是你皇兄。”
  “皇兄?那只是在父皇面前喊的罢了,再说, 我现在还是太子呢,你竟敢对本太子不敬——!”
  裴珩手上一使劲, 无意撞上了谢瑾的鼻尖。
  他面色“唰”的一下红了,浑身不自在起来,为了掩饰那顷刻间的尴尬, 顿时手忙脚乱,只得假意抡起拳头要对谢瑾动手。
  谁知谢瑾没有反抗动弹分毫,眼底了无生气,只是这样近距离地被迫望着裴珩,问:“那么太子殿下,是要杀了我吗?”
  裴珩听言又懵了下,竟语无伦次起来:“你、你瞎说什么,甭想栽赃陷害……我,本太子何时说过要杀你了?”
  谢瑾魂不守舍,口中也答非所问:“我会死。”
  裴珩这才发现谢瑾面色惨白,诧异道:“你说什么?”
  一阵迷风拂过。
  谢瑾的脸变得逐渐模糊,看也看不真切,只剩那似真似幻、断断续续的呓语:“裴珩,我有一日会死,是因为你,而死……”
  ……
  年少时记忆碎片拼凑,如密雨般涌来,变得无比清晰,一遍一遍几乎要将裴珩的头颅炸开。
  裴珩这才明白,谢瑾的这一生,究竟是如何从头到尾被利用、被安排。可他的心性,又注定他要将世间千万人的生死放在自己的生死之前,至死不休。
  可这要叫裴珩如何释怀!?
  他不甘心……
  他替谢瑾不甘心!
  “皇上?”
  裴珩在榻上猛然惊醒,虚汗淋漓,袁太后与康醒时正在一旁不安候着,御医和宫人乌泱泱站满了寝殿。
  袁太后悬着的心稍稍落地:“皇帝总算醒了,还好没有大碍。”
  裴珩顾不上别的,憋着一股劲咬牙道:“速传,速传韦廉入殿见朕!”
  很快,韦廉就被急召入了宫,一头花白跪在龙榻前:“臣参见皇上!皇上这是……?”
  裴珩力气还未完全恢复,撑肘勉强起身:“传朕的旨意,敦州大军即日向北,再进三十里!”
  韦廉愣了下:“可皇上,眼下大军实乃不宜——”
  裴珩压抑着眼底的暴戾与疯狂,紧绷下颚:“传信给北朔,告诉他们,朕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韦廉见他这偏执的神色,便猜到他要见的是什么人,再三思量,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是,臣遵旨。”
  一旁袁太后的神色略有些复杂,蒙了层雾般,她没有拿那些大道理再劝他,起身只宽慰了句:“皇帝不宜忧思过重,好生歇息吧。”
  “母后从一开始就知情,对么。”裴珩忽目光锐利冰冷地盯着她的后背。
  袁太后裙摆霎时垂落不动,她身边的嬷嬷便立刻示意殿中其他人都先退下。
  “帝心难测,先帝爱重他,但为了大雍国祚,又不得不提防着他。若是当日他选择不服丹药,他与谢茹十五年前就得死,谢氏一族也将就此背负恶名匿世。能再多活十五年,已是侥幸了。”
  她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说道:“逝者已逝,阿珩,大雍三代帝王的使命在你的手上完成,是千秋功业。如今天下归心,皇帝身系一国之重,再怎么难熬,日子总该继续过下去。”
  “逝者……”
  的确,按照谢瑾服下大还丹的时间,半年前,他就应该殒命了。
  可裴珩不愿承认,也接受不了,苦笑时眼角又有泪溢了出来:“他说过要和朕在上京见面!他就算再狠心,也不是失信之人……!”
  五年来撑着他披荆斩棘的成了梦幻泡影,如今只剩下这一丝毫无根据的执着,成了他仅有的支柱。
  他哽咽到失声,已说不出话。
  袁太后默了片刻,叮嘱下人好好照看他,便出了寝殿。
  她细眉轻拧,对身旁的亲信低声道:“还没有阿瑾的消息吗?”
  “还没有,半年前大都的确传出过殿下暴毙的消息,不过时值北朔打了败仗,谯丽公主为了不激怒皇上,将此事悄悄压下了。奴才查探过,大都没人真正见过瑾殿下的尸身,且传言暴毙不久之后,连殿下身边的秦焦也一同消失了,多半,是个金蝉脱壳之局。奴才其实也觉着,殿下还有一线生机。”
  袁太后惆怅道:“当年送阿瑾到大都,哀家是为了顺应人心朝局,可也有私心,想让他们兄弟断了对彼此的念头,如今看来……唉,倒也罢了。”
  “太后实乃良苦用心。”
  “接着查吧,阿瑾若还活着,定会想法设法回到大都,否则,他定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是。”
  亲信犹豫了半分,道:“太后,可是世人若是知道,谢瑾殿下服了大还丹后还活着,那先帝当日真正的死因,只怕是也瞒不住了……”
  袁太后手中的佛珠一顿,沉了口气:“哀家是没想到康怀寿心怀怨恨,他都是半个死人了,临到这一刻,还想着报复皇帝,告诉他大还丹的事不让他好过,才将局面闹成了这般僵。”
  她又看了眼那高高的宫墙,心情也没由来地沉重:“或许,这便是佛说的一切皆有因果……哀家自己犯下的错,造下的杀孽,总得有那偿还的一日。”
  第106章 打赌
  上京气候严寒, 过了立春,城中的风依旧凛冽刺人。
  在建康待了那么多年,朝臣们反倒对北方的气候觉着不适应, 加上这两日天气反复变化, 朝中因病告假的人便多了, 刚刚修葺完善的上京皇宫莫名显得有几分寂寥。
  姚贵从内府回来时,便见裴珩身上衣衫单薄,一身孑然,站在门前对着院中枯桃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忙取了氅递过去:“嗳哟皇上, 您才伤着了身子, 哪能经得起这样冷的风吹。”
  裴珩没动,面如死水一般沉寂:“姚贵, 你知道吗?上京寒冷, 但尚有分明的四季,大都可是一年四季都在下雪,他可能好久都没见过春天了。”
  姚贵听得也心中悲凉,想不出安慰的话, 暗暗叹了口气。
  这时, 殿前司匆忙来报:“皇上,鲁二将军已到延嘉殿外,说有要事禀报。”
  裴珩眸子微凝。
  驻扎在敦州与北朔正面对抗的正是鲁家军。鲁二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回京, 必是北朔那边有了消息。他不顾咳嗽,随意披了件衣服, 便立刻赶去延嘉殿议事。
  “末将鲁瑶,见过皇上。”鲁瑶没想到裴珩这么快就来了,正要跪下行礼。
  裴珩脚下如有风, 掀袍坐了下来:“不必虚礼,说事。”
  鲁瑶会意,敛目道:“皇上,北朔前日送来一名人质,想以此劝我们退兵。父亲觉得此人或许关键,怕途中出什么意外,便命我亲自将他押送回京交给皇上。”
  “人质?”裴珩挑眉:“什么人质?”
  鲁瑶向身后副手示意,很快便将一名被捆绑的男子带上了殿,逼他跪在了御前。
  龙座上的裴珩不由微微前倾,狐狸眼一眯,看似漫不经心,可眼底暴雨狂澜已至,扶手间的五指不由攥紧,冷嗤道:“是你。”
  秦焦跪地不言,对着龙座露出了一分鄙夷漠然的笑。
  鲁瑶又道:“皇上,据北朔使臣所述,北朔朝廷不知谢瑾殿下的去向,可在大都时,秦焦一直伴随殿下左右,自他半年前离开大都后,也不知所踪。此次是因他的母亲死在大都,前些日子他偷偷跑到大都祭拜先妣,这才被北朔的官兵逮到了。”
  裴珩已步下龙座,走到秦焦面前,冷酷的声音透着一丝狠,懒得同他半句废话:“他在哪?”
  秦焦傲慢浮现,不予理会。
  裴珩的金靴便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脑袋上:“他、在、哪!”
  秦焦的脸几乎要被踩进地里,面容扭曲变形,牙齿都用力得咬出了血,却还是瘆人而冷静地笑了起来:“十五年前为打消先帝无端的猜忌,保你的皇位一世安稳,他忍辱含垢服下了大还丹,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你还有脸问我……他在哪?”
  裴珩绷着下颚,只觉得脑后又被猛敲了几下。
  他也看得出秦焦是在有意激怒自己。
  他逼着自己恢复几分理智,抓住了秦焦话里的错漏:“别忘了你是叛国之贼,但凡你敢踏入雍境一步,必然得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何必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离开大都呢?”
  “秦焦,你身为人子,连你母亲的坟都不敢迁回故土,可见,是个没骨气的孬种——”
  秦焦被戳了下软肋,愤然一噎,牙上的血从嘴角狼狈地渗了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