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母亲……”
  谢瑾步子沉重,无力跪下,望着面色狰狞痛苦的谢茹已全无血色时, 不禁哽咽。
  他与谢茹母子缘浅, 哪怕在相认之后的十多年, 碍于种种原因,他们也没怎么往来见面, 连书信都通得甚少。
  无关其他, 身为人子,谢瑾心中是有遗憾的。
  总以为还有时日可以慢慢相处,可遗憾到了今夜,终究只能勾牵出他心中的丝丝悲恸之感了。
  裴珩就站在谢瑾的身后, 只看了地上躺着的谢茹一眼, 双瞳微缩,呼吸便止不住发紧。
  他无从辨明内心那团复杂的感受究竟是什么,先背过了身去, 紧绷着下颚克制,没有再看。
  他攥着拳, 将胸口的情绪压下,传来审刑院的人问话:“今夜究竟是什么情况?”
  官员随即将已查明的情况向他禀报:“回皇上,祠庙每日酉时宵禁闭门, 约是今夜戌时三刻,巡夜的小厮发现正祠中吊挂了个人影,找同伴一起上前查探,才发现是谢夫人……便赶忙报官了。”
  裴珩不置可否:“她真是自尽?谢茹生前都没胆量进来祭拜谢云,她怎么敢死在这,也不怕弄脏了她爹的祠庙?”
  “微臣方观谢夫人的勒痕在颈部中而偏下的位置,且喉处勒痕颜色较耳后更深,据微臣以往的办案经验,斗胆揣测,多半应为人勒死后再悬挂于梁上,伪造成的自缢之相。不过,还是得等仵作仔细验过后,方可有定论。”
  裴珩呼出一口燥气,心弦紧绷,沉声叮嘱:“让耿磐亲自过来接手此案,除了审刑院,刑部六司都别闲着,其他线索都要一并追查,务必要快!”
  谢英武侯庙位于建康闹市,出了这样离奇的命案,朝廷没法封锁所有的消息,明日坊间定会传开。
  此案攀扯的是皇家秘闻,上月那首歌谣引起的流言还未平息,谢茹死在这时候,无疑是又新添了一把新柴。
  只怕到时候流言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且极易被有心之人造势利用。
  唯有尽快查明真相,抓出真凶——
  “皇上!”又有一官员快步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裴珩定了定心:“何事?”
  “臣等发现香案上,还有一封未燃尽的血书,应是凶手仿造谢夫人笔迹写的请罪书!”
  裴珩忙接过来一看,面色逐渐发沉,气得指尖发抖,直接将那半封血书揉成了一团,咬牙骂道:“真是,其心可诛……!”
  谢瑾听言,暂从悲伤中抽离,起身走了过来,神色凝重地望向裴珩:“上面,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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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意料,第二日起,谢茹于祠庙上吊自尽、以死谢罪的消息,就传遍了建康各大茶楼、戏院、酒馆和客栈,连城中的说书人都讲起了新话本。
  茶楼客满,醒木“啪”的一拍。
  “上回说到,这谢茹谢夫人因谢云将军英灵显灵,入梦受到感召,因此独身前往英武侯庙,跪在父亲神像含泪悔过。她良心发现后,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愧对先祖,无脸面苟活于世,便将三尺白绫往这么那横梁上一吊——”
  底下听者不无议论:“谢夫人所犯究竟何罪,莫不是真应了先前那首歌谣所言,谢瑾其实是北朔人的种?”
  “可不嘛,谢家何等忠烈之名,连八十岁的谢老夫人当年都以身殉国,可谢茹却为苟活,给北朔人生了孩子,能不丢脸吗?便是谢罪自尽,她也得下十八层阎罗地狱!”
  “我要是她,早一头撞死算了!非得举国上下议论起来,她才觉得没脸了?未免也太迟了!”
  也有人可怜谢茹:“听闻她是被迫入的北朔军营,当年受北蛮奸污,也是怪可怜的……”
  说书先生一咳,又重新吸引回众人的注意,抑扬顿挫道:“相传,谢夫人于自戮前,曾留下一封亲笔血书,那血书可谓是句句锥心、字字含泪啊,说她在北朔军营受辱,是被逼无奈,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是对腹中骨血生出舐犊之情,以至于生下了前任北朔王的儿子!她要是不自戕谢罪,来日怎么面对上万谢家军的忠魂!”
  至此,楼中哗然一片。
  “如此说来,谢瑾不仅是北朔的种,还是北朔王室的……”
  “那咱们朝廷岂不是一直在为敌国养虎!”
  “谢茹尚知道以死明志,那谢瑾怎么还有脸面在皇宫中,心安理得吃着我们大雍百姓的供奉!”
  “先前不就一直有传闻,当今皇上与谢瑾以兄弟之名,行苟且之事!什么德才兼备,不过是同他那浪骚|母亲如出一辙,以色侍人的货色罢了!”
  ……
  流言蜚语不休,朝野内外这几日都不太平。
  裴珩被烦得已有三日没去长昭殿上过早朝了,除了刑部官员与前线传信的探马御史,其他官员一律不见。
  因此每日递到御前的折子,成倍成倍多了起来。
  入了深夜,裴珩还没忙完。他批着那些折子,心中越发不得痛快,可不敢找谢瑾倾诉,只得传了壶酒解烦解忧。
  知他心情不爽,宫人也不敢劝阻,只得悄悄去请谢瑾过来帮忙。
  半刻钟后,谢瑾到了御书房,见裴珩饮了半壶,累得趴在御案前睡着了。
  他不免有些心疼,走过去轻抽走了他臂下压着的那本奏折——
  裴珩睡得本就不深,睁眼就醒了。
  他惺忪抬眸看向谢瑾,下意识勾唇憨笑,又望见他手中拿着的折子,忽一阵紧张,醉意陡然消散,忙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别看!”
  谢瑾目光黯淡,大抵知道那些折子上奏所为何事。
  谢茹之死引发的舆论,已远远超过了这案子本身。谢茹是如何死的?为何人所害?这些眼下在百姓心中根本不重要,民愤不平,矛头皆是冲着谢瑾身世来的。
  言官们无法忽视,定会上奏弹劾谢瑾,要么恳请裴珩为了皇家体面,尽早与谢瑾撇清关系,从而稳定民心,以固国本。
  无非是话说得婉转和难听的区别。
  不过观裴珩这反应,想来是骂得难听的多。
  谢瑾心照不宣地将折子放下,将另一手掌轻覆在裴珩的手背上,柔声答应:“好了,听你的,我不看。夜深了,回榻上歇会。”
  裴珩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言听计从:“好,你陪朕。”
  谢瑾莞尔:“嗯。”
  于是两人便脱了外袍,共卧一榻。可他们揣着心事,只是这样彼此静静依偎着,别的什么也没做。
  裴珩枕在谢瑾的腿上,虽闭着眼,但舍不得睡了,又与谢瑾说起案情。
  “朕打算天亮后去趟大狱,除了当晚谢宅与祠庙附近出现的可疑人物,朕还让他们扣押了秦焦。”
  谢瑾挑眉,在榻上轻声细语:“怎么,秦焦当晚也出现在了祠庙中?”
  “倒是没有,朕没捏住他的罪证,只是疑心而已。”裴珩凭的仅仅是直觉。
  “嗯?”谢瑾竖耳静听。
  裴珩:“此人诡谲多谋,心肠狠毒,又曾与谢茹有过接触。朕是觉得草菅人命掀起波澜,造势倒逼,很像他从前为司徒钊卖命时的做派。”
  谢瑾也想了想,说:“我也怀疑过他,可凶手是替北朔做事的。秦焦出身贫苦,可他母亲是乡中素有名的贤女子,时常会用针线活所换取的微薄银两,资助当地对抗北朔的民兵,秦焦也对其母亲十分孝顺。他这人既不贪慕权势,也不为利而逐,我确实一时想不出,他有什么道理要帮北朔。”
  裴珩听他将人夸了这么一通,撑肘坐了起来,没由来生出了一股酸意:“若他真那么清高,当日又为何会替司徒钊那种豺狼卖命?”
  谢瑾认真就事论事:“司徒钊到底是雍官,与北朔不可相提并论。”
  裴珩斜嘴冷嗤:“违背本心,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有什么不同?朕当日在相府就瞧他对你很上心,谈吐打扮都学着你来,保不齐他就是想扶持你,到大都当北朔王呢。”
  谢瑾倒是从未想过这一层,愣了下,无奈笑了:“那样的话,这世上的疯子,未免也太多了。”
  裴珩咬他耳:“你平日正经,可打心眼里不就喜欢疯子么?”
  谢瑾含情看了他眼,淡淡纠正道:“我不喜欢疯子,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有点疯劲罢了。”
  裴珩心弦颤动。
  可不知是那些狗屁不通的折子看多了,还是预感风雨欲来,他心里总有些不安,连此刻的温情,都有一种稍纵即逝的不真实感。
  他抓着谢瑾的手,眷恋地靠在他身上,几度欲言又止。
  谢瑾抱着他躺了下来,伸手抚了抚他的发,温柔哄道:“好了,我的好皇上,快睡吧,再过一个时辰天就得亮了,还有的闹腾的。”
  第93章 中奏
  朝阳赫赫升起, 洒下金光,可驱散不开宫道里砭骨的凉意。
  御前太监一早又到长昭殿向百官传旨,称皇上今日还是无法临朝。谁知反激得那帮言官一时愤慨, 竟冲到了陵阳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