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卫淑反唇相讥:“是我不教吗,是谁一看见福持念书眼泪汪汪的,就说天性自然最好,明年再开蒙不迟,一年复一年,心里没点数?”荀胧躲在祖母怀里偷偷笑。
  所以很难想象,备受清流推崇的大文儒家里,养出了这样一个童言无忌无拘无束的小孙子。谢澜安却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觉得一个六岁女孩便不懂得何为“心上人”,她儇眉冲她悄悄说:“第一个问题,不是‘好看’,是‘很好看’。第二个问题,我替你问问。”
  ·
  回到府里,那个有天籁之音的人正在廊下等她。
  胤奚在手里提了一盏铜柄玲珑小宫灯,那光亮仿佛合了楔,使他整个人身上自带了一圈柔光。谢澜安见他被定住了似的直戳戳站在那,忍俊不禁。
  见他仿佛总在黑夜,可每次一看见他,又不觉得天光暗昧了。
  在外头绷着精神有心算有心,有心算无心,都不算累。回了家,不期发现有一个不需要她防备的人在等,那莽然间松弛下来的感觉,却反而陌生。
  “在这提灯喂蚊子,等着讹我呢?”她步履飒沓,走近了,就灯下瞧瞧他,仿佛真在觅着他脸上有无蚊子印。
  胤奚睁圆了眸子抬睫,迎上她的目光又慌忙撇开。那双粹进烛火的眸子仿若有重瞳,含着蛊惑的光圈,他无法久视。
  于是根根分明的睫影就在他睑下乱眨。
  “我想换两本书。”
  大晚上换书。谢澜安朝他脸上看几眼,“进来。”
  顶着这张守规矩的脸,总做不守规矩的事,谢澜安对于男女大防的概念稀薄,也就懒得戳穿。二人从夜中走入掌灯如昼的堂厅。
  老槐树上喂了一晚上蚊子的玄白一脸郁闷,感叹同人不同命。
  谢澜安解下披风的系带,净手,喝了盏束梦煮好的浮陵茶。而后她踱步到铺满整面墙的书架前,背着身慢条斯理给胤奚找书。
  她仿佛有着充沛的精力,这一日从天未亮进宫上朝开始,中午又在乐游原与大司马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入夜又暗访荀宅,到了这会儿,身姿依旧亭亭挺拔,谈笑如常。
  胤奚注视她一踱一踱的身影,仿佛轻灵秀美的兽王在尽情巡视着她的领土,即便一个背影,也蕴含无尽的自信。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我听说,大司马找女郎的麻烦……是不是庾家那个人……”
  他不解朝堂事,却知道庾洛神心如蛇蝎的性情,玄白又说得那样言之凿凿。
  谢澜安指尖从一本本书脊划过,似乎在考虑哪本书更适合胤奚,头也没回,“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不是还想问,庾洛神惹我是不是因为你?怎么呢,小郎君想为我报仇?”
  胤奚唇线平直,眼底泛出漆黑的乌光,显出两分倔强。
  谢澜安终于挑好了,转身撂在他怀里,在他眼前轻轻一挥手,逗猫儿似的,“醒一醒,有仇我自己当场就报了。”
  第28章
  她半笑半谑, 嫣然无方,所有风霜刀剑在她口中都成了柳絮飞花。
  胤奚沉陷其中,被迷了眼。
  “……这三本, 读过了。”半晌, 他押着自己的眼睛盯住地上的灯影说。
  谢澜安微感意外, 前些日子她见胤奚是真心读书, 便向他开放了藏书楼, 允许他随时借阅楼里的藏书。
  知道他读书有悟性, 还是低估了他的速度。
  “这般……那你自去楼里找书看吧。”自学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自解经义了,谢澜安懒怠再翻找一遍。
  胤奚轻嗯一声,没有送回手里的书。
  她的藏书和楼里的藏书不同,上面有笔锋清隽的眉批。
  他轻声说:“我想拿回去再温习一遍。”
  谢澜安同意了,胤奚见她没有话了,袜尖不易察觉地在地板蹭了下,准备走。
  临他迈步时,谢澜安忽想起一位小友的嘱托, 哎了声,扬起嘴角:“小郎君, 问问你, 你有心上人吗?”
  胤奚霍然睁大眸子看向她。
  他的模样有些滑稽, 本是半侧着脸的人, 突然便定在那里不动了。
  说静止, 又非真的静止,因为他漆黑的瞳孔正在扩张,像一圈圈墨染的涟漪。
  岂会听不出,女郎话音中的漫不经心那么明显, 比一声调笑,一句逗趣更显得轻慢。
  只是高高的井口上随手洒下的几粒鱼食,井底的小鱼还是迫不及待咬了饵。
  胤奚脸色雪白,喉结轻轻抖动,像吞住了饵上的尖钩。
  谢澜安眼看着一层薄薄红晕自他耳根浮现,他却像被人欺负住一般,眼眶中含了一汪莹莹欲落的水色。
  就那么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谢澜安心头微跳,竟有些许作孽之感,心虚一闪而逝。
  她收起玩色:“我是替……”
  话未说完,胤奚往前蹭了一步。
  乌眸看着她,颤声问:“女郎许我有么?”
  低溢轻哀的嗓音,直接让谢澜安耳后的皮肤起了层粟。
  就近候在帘幔旁的束梦睁大眼睛捂住嘴,眼睛一左一右,有些忙不过来,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难道胤小郎君的心像花苞,能听女郎的指令,许他开便开,不许他开便合拢吗?
  谢澜安怔愣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微笑起来。
  很好,那种微妙的无可奈何又来了。
  她保持着微笑的样子,不去看那张无辜的脸,伸出一根指头向门外一指。
  胤奚先被调侃,又被逐客,没有脾气地轻轻一叹,抱着书形单影只地离开了。
  他走后,谢澜安用力搓了两下发麻的耳垂,开始复盘:刚刚怎么会不敢跟这个弱不胜衣的小郎子对视?
  胤奚慢慢地走下廊阶,回头注视着那片温暖的灯光,并未马上离去。
  直到槐树上的人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他才垂下眼,眼底水光一刹全消。
  他当然知道,女郎不是当真问的。
  他当然也知道,女郎哪里需要别人担心、自责、帮她报仇。
  这个女子像太阳一样耀眼,像星辰一样高悬。他只是想在她身边找一个自己的位置,一个不会被随意拦下、抛下、有资格被她多看几眼的位次。
  他只是找不到。
  ·
  大司马离京后,朝堂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只是阮厚雄在家仍气得够呛,若不是当日他不在,他非得和褚啸崖硬桥硬马地放个对不可。
  谢澜安反过来安慰舅舅,她是示敌以弱,渔翁得利。而庾洛神得知大司马的要求后,却真要气疯了。
  “各大世家的钱还填不满大司马的胃口,为何还要庾家出钱?!八万两……是不是谢澜安和大司马联起手来算计庾家呢,不行,我得让阿父查个清楚!”
  这里鸡飞狗跳,拨云堡近日却是欣欣向荣。
  自从士林馆开启,周家门前车马喧阗,鸿儒往来不绝。周蹇憋屈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和如此多的贤达雅士相结交。
  更喜的是,一日他的小女儿回来,兴奋地说:“阿爹,我新学了几首诗,先生还夸我的字好呢!”
  这小姑娘是从谢家学塾回来的,之前谢澜安答应拨云堡,若堡主肯将地界让渡出来,她可以让周家开蒙年纪的孩子入谢氏学塾读书。